当下批评存在着怎样的困境和危机?如何在困境和危机中建立自己的批评立场和一套有效的操作方式?这个问题不仅是每一个文学批评者必须面对的,也因各自的职业身份和批评目的而相异。对此,我想还是不笼统论之,而是根据这几年来由我主持的“北京大学当代最新作品点评论坛”(简称“北大评刊”论坛)的批评实践和目前正在面临的转型思考,谈谈我们的立场、方式和选择。
“北大评刊”论坛成立于2004年,由我带领一些北大中文系当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对主流文学期刊(共选择了十个最有代表性的期刊,同时包括几种选刊)发表的小说进行整体扫描和逐一点评,并在此基础上深入研讨,最后遴选优秀作品出版年选本。
今天回忆起来,论坛成立的动机首先是迫于一种专业压力。作为当代文学的新进研究者,我们感到一种深切的恐慌:中文系的老师和学生,即使是当代文学专业的,已经多年不看当代小说,对期刊更疏离漠视,并且言谈之间颇以此为荣。造成这种局面的主要原因是上世纪90年代以来发生的学术转型,学者们从广场退回书斋,以专业精神修学术规范,推崇理论建构和文学史重述,而原本作为与文学史研究对称一翼的文学批评多少被认为“不是学问”,以作品为中心的审美细读批评也被认为方法过时。于是,学院与文坛各行各路。学界不再以思潮引导创作潮流,学者基本以个人身份介入批评。随着市场化的深入,学院批评与媒体批评的界限日渐混淆,批评权威也日渐丧失,批评的导航系统变得越来越不可靠。
当代文学是一个特殊的研究领域,对层出不穷的作品进行及时的判断、仔细的筛选、敏锐的发掘是极其重要又极其基本的工作,这既影响到对当下创作风潮的引导,也关乎未来文学发展的方向和文学史写作。即使以宝贵的时间淘沙,与速朽者同朽,也是必须付出的代价。但对于单独的研究者来说,只身进入期刊的汪洋大海,难免陷入盲人摸象的境地。要避免这境地首先需要打造一张筛选之网。这张网必须足够宽大,可以在文学无主潮的时期打捞散珠碎玉,这张网还必须足够严格,以过滤掉各种研讨会批评的浮华泡沫。打造这样一张网需要一批有共同文学追求的人,需要勤勉和热忱。
我们的论坛一开始就树立推崇“好文学”的审美标准。这个相对笼统的“好文学”概念,本是为对抗当时流行的以商业标准为内在原则的“好看文学”而提出的。它以“纯文学”概念为基础,但对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逐渐窄化、不及物的“纯文学”概念予以拓宽,在新形式的探索之外,同样注重新经验、新体验的发掘,并且强调作品的社会关怀和作家的知识分子立场。经过数年砥砺,论坛形成了自己的批评风格,概括说来,就是专业的品格,直言的风格。
毋庸讳言,我们是学院派。什么是学院派?在我们看来首先是守规矩,就是要在学术规范下进行批评,具有专业的品格。批评和研究一样,也要看材料说话,按逻辑推论。材料要尽可能收齐,论证至少要自圆其说。另外,胸中要有文坛全局的经纬度。对一个作品的评论要放在作家自身的脉络、相关创作的脉络和文学潮流的脉络来看。对重要作品的挖掘推介,特别是进入年选的优秀作品,更要有文学史的目光,以文学史的坐标尺度评判优劣,确认经典。看似几十字的点评要包含这么多向度,需要相当的功力。虽然这样的高标准很难达到,却是我们努力的方向。所以,每人的点评都要数易其稿,还经常需要群策群力。不过,这样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拿下来,当代文学的地形图就扎扎实实地建立起来了。
在遵守学术规范的同时,我们也反抗近年来学术规范的僵化和学术体制的压抑,将文学批评从文化批评的战车中分离出来,将被肢解的作品从理论的脚手架上解放出来。我们倡导重新以朴素的心态面对作品本身,不但以审美的方式鉴赏,还以行家的眼光品评。不但谈论小说的艺术,最好更能触及小说的技术。在语言上也力求短小精悍,一针见血,在某种意义上尝试恢复中国传统式的“点评文体”,避免“学术黑话”式的云山雾罩。因为我们要对话的是读者和作者,不是在自己的圈子里自说自话。
学院批评要求客观独立,学院的体制也更能保护批评者的客观独立性。从一开始,我们就以“直言”的姿态出现,好处说好,坏处说坏,越是大师大腕,越是从严从苛。这一“直言风格”受到了文坛的普遍欢迎、称赞和宽容。并非我们没有偏颇偏激之处,而是在一个文坛规则到处被“潜规则”替换的时代,太需要这样清新健康的批评力量的出现。老实说,每当某位“大师”的“巨制”被隆重推出的时候,面对那么多权威专家的如潮好评,如果不是背后有一个坚实团体的支撑,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相反判断。我自己尚如此,何况那些普通读者和正在探索中的写作者呢?直言自然会得罪人,但只要以专业品格自守,不以酷评哗众取宠,也不会带来太多的麻烦。而且,对于一群尚怀有纯洁文学理想的学生而言,做那个敢于指出皇帝没穿衣服的孩子,可以呼唤出一种特别神圣的使命感。我以为,这是学院批评特有的优势。但如果没有人好好利用这一优势,我们已经相当恶劣的文学生态就更缺乏制衡机制。
如此匆匆,走过了6年。6年中,我们都感到一种充实感。但同时,也感到惶惑。这惶惑来自于,我们的论坛立足于评刊,其前提是文学期刊是当代文学的主阵地。这套文学体制是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建立起来的,在运转了60年之后终于被打破。其实,在此之前,期刊体制已经出现了严重危机,主流体制外的各种新机制已经生成,但直到2009年前后,随着几个标志性的事件发生(主要有盛大文学的接连并购使网络文学迅速集团化;继郭敬明之后,张悦然、韩寒等“80后”明星作家陆续主编杂志,“青春写作”自立门户;电子出版时代的猛然降临;文学期刊的企业化转制即将全面开启,等等),让人们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文坛“大一统”的格局已被打破,“文坛分治”已成定局。在此局面下,如果我们再将全部精力专注于文学期刊,是否会以偏概全?是否会沦为另一种小圈子的自说自话?
经过将近一年的观察和讨论,我们终于决定了转型的方式和方向。这就是坚守、开放和抵抗。
首先是坚守。我们将坚持评刊,和纯文学的“死忠”们相互守望。略有调整的是,我们将更集中关注大刊,评论也将更加严苛,因为作为“主流文学”最后的阵地,大刊是传统文学力量最后的集结地,它们在文坛变局中持何种标准在相当意义上代表着未来精英文学的方向。我们也将更加关注新锐作家,如果文学确有精灵,每个时代固定降临在某些人身上,今天这些“被选中者”将更加寂寞。与此同时,我们也将视野扩大到港台纯文学创作和外国纯文学译作,在全球华人创作和世界文学的范围内,汇聚纯文学的烛光。
坚守的同时是开放。必须看到所谓的“主流文学”已经日益边缘化并老龄化,更重要的是,它与实际占据市场主流的文学并不具有“精英文学-大众文学”式的引导、等级关系。畅销文学、青春文学、网络文学这些年来不仅迅猛发展,而且自行其道,其优势往往正是“主流文学”的弊端。畅销文学不但占领着图书市场的大地盘,更在内容上接着地气;“青春文学”刊物不仅垄断了青少年读者资源,继而也将垄断青少年作者资源;网络文学已生出某些新媒体文学特质,其自成一体的写作—阅读机制虽令人瞠目,却高效运转。所有这些都要求我们不能以传统的文学标准和批评方式去张冠李戴,而是必须深入其内部,最好鼓励“80后”、“90后”的学生以“学者粉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