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离开自小生长的农村,进入城市打拼之后,随着年纪的增加,在岁月的消逝和人生的感叹中,则会越来越多地回忆起故乡的人事风情。那些田园风光的画片,那些朴实人物的故事,那些诚挚缠绵的乡情,常常会成为一种恋恋不舍的思念,甚至成为一种生存精神的家园,时隐时现地诱惑着自己,支撑着自己,以至于日渐回归着自己的魂灵。 这种情形,一般是缘于故土难忘。自古以来,至少是中国农村走出来的人,不论是务工行商,还是当兵游学,即便是官至极品,大都力争回归故乡,以求叶落归根。故土情深,眷恋乡村是一种朴素的自然原因,但不是唯一的原因,还会有历经社会沧桑的人生感悟等深层因由。这在现代作家的创作表现中,可以得到一些特别的诠释。 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的孟繁华先生,在《梦幻与宿命》一书中有一些精辟的论说。他认为:“乡村作为人类诞生的摇篮,便成为人类共同拥有的童年记忆。当人们成群结队地拥向文明的象征——大城市之后,人们的情感与乡村仍然有着不能拆散的精神联系,乡村成了人类永恒的精神故乡,一个遥远而又亲近的梦,这就是人类的乡村情结。”他例举了世界许多著名作家后说:“乡村像母体一样孕育了无数作家和他们的经典作品。在我国,从现代小说的奠基者鲁迅一直到茅盾、沈从文、孙犁、高晓声甚至更年轻的一代作家那里,中国乡村始终被持久的关注。”究其原因,孟先生谈到两点: 其一,拒斥城市的道德理想。对于城市这个现代文明造成的怪物,生活其中的乡村移民或来自乡村的知识分子,或感到了精神压抑,或是陷入了生存困境,或是不堪喧嚣的搅扰,或是无法忍受丑陋的比比皆是,他们则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记忆中的乡村。乡村作为一个乌托邦式的符号便具有了无尽的价值。它既可以被看做是愚钝、落后,国民病灶而成为讨伐对象,又可以作为纯净、安谧、诗性的梦里情怀、灵魂的栖息之乡。但是对乡村的各种不能割舍之情,我们只能理解为对城市深怀恐惧的精神逃亡,是人类共同固有的怀乡病。对乡野的怀恋只是他们的一种精神需要而不是现实需要;乡野生活是可向往的而不是可到达的,是可欣赏而不是可留经验的。 其二,对乡村的固有情感于现代中国来说,不仅仅是一种文化惯性,它同时隐含着鲜明的政治情感。中国革命的取胜走的“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遍布全国的农村根据地曾是中国革命走向胜利的保证,农村与革命有如母子般的亲缘关系。 其实,孟先生没有谈到的是,新中国以来,近60年的农村反复变革。社会主义的改造首先发端于农村。从农业合作社、人民公社、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农业学大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到改革开放的第一炮——分田到户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遍布全国的乡镇企业,大量农民工涌入城市和工矿企业等。在农民占大多数的传统农业大国,进行了三十年的社会主义改造试验,又有了近三十年的开放搞活的社会转型。这不仅连续搅动着乡村的社会生活,也使众多的城里人卷入其中。中国绝大多数与乡村有或深或浅的联系的人们,对农村普遍存在情结上的眷顾和精神上的感悟。这使众多有农村生活经历的文学家,特别是小说创作者,更具有恋旧的情感和反思回味的表达习惯。乡村那母亲般的情怀,接纳并容忍游子们出于不同心境的喜怒哀乐,乡村那大地般的厚重,成为许多文学情思最顺路的表现题材。 现在的麻烦是,创作乡土小说要表达什么?鲁迅式、沈从文式、赵树理式、孙犁式、柳青式,乃至知青作家式,似乎都过时了。 问题是现时的农村,既不同于清末民初的农村,也不同于红军革命,抗日烽火,合作社,分田到户的农村。现时的农村既保留着农业文明时代的许多风貌,又卷入中国现代化进程的浪潮。农村展现的是危机和机遇并存,农民的一条担子,后边挑的是自然经济,前边挑着市场经济,前拉后扯,步伐难调。这种图景,会给我们的文学创作带来哪些情思呢?! 三十年的改革开放,在庆幸农民自主经营带来的富裕景象和国家给予“三农”的优惠照顾之时,也深感农村相对于城市发展的严重滞后。我们看到了少数特殊条件下的新农村出现了繁荣兴旺,我们也看到了一大批贫困农村得到生活改善,但同时看到了广大农民增收成为历史的难题。农业生产比较利益的低下,难以应对现代生活的必需,差距促使相当多的青壮农民离井背乡,外出打工,出现了世界发展史上最壮观的庞大“农民工”队伍,在为中国经济社会高速发展艰苦劳作中,获取低额的收入,用血汗钱补贴农村的生产与生活。还有少数发了财或正奋斗发财的农民,正积极加入城市生活。一些不大富裕的农民为了孩子争取良好教育,也是携妻带子迈入城区,至少是到小城镇里生活。近二十年来的变化,使许多农村成为“空巢”或者老年人的世界。这些现象展示着在城市化、工业化及信息化的过程中,农村正经历着转型社会的痛苦蜕变。 据报导,韩国在近三十年的现代化的过程中,80%的农民离开农村进入城市。那么,中国即便达不到这种程度,但“离开土地走进城市”的趋势,必然在扩大之中。 那么,现时的农村,还有多少古朴的风情?还能有那自在的田园生活吗? 我二十二岁离开了生我养我的故乡,二十五岁进入城市机关工作,住在不大的市区内,但老爱下乡跑。经常路过家乡,看一看村里人,转一转老院子。前几年退岗之时,曾打算回村去住,在场院里种树养花,离开喧闹的市区,过一过晚年的田园生活。快三年了,我只能每月回村里转一圈,在院子里呆一会儿。往日村头巷口闲谈的老人们大多不见了,多数逝去,少数也跟儿孙进城了。六十岁上下的同伴也难见几个,要么外出到厂矿机关打工当个保管或者看门人,要么进城接送孙子上下学。村里年轻人也少见,偶尔碰见,他们开着农用车、面包车或骑着摩托擦身而过,有的还问侯一句:“回来啦。”就飞驰而去,忙着去挣钱。前七、八年回家打开院门,会有不少邻居亲友跟进来叙谈,现在极少碰见人了。我有几个家境不太好的侄儿也住进城里,说是为了孩子上学。尽管我在位时支持村镇新建了许多很好的小学和初中,顺便也给家乡建了宽敞的初中校园,配备了一大批大学生教师,但许多人家仍陆续往城里搬,为了孩子进城上幼儿园、上小学、上中学。只有村头街道上几十家商店,还似乎显示着一些生气。村里每年都要请来临汾市的蒲剧团,获过全国梅花奖的名演员登台,但台下坐的是一片七八十岁的老年人。 我的家乡算是富裕的西山入川出口的大村,尚且如此。下乡到东山丘陵区的纯农业村,常见半数门户上锁,开门的也多住些老人。越穷的村子,跑出去的人越多。只是在种麦收秋大忙时,出去的人回来,雇用机械忙活几天又走了。至于平川的城郊农村,田野里不断长出高楼和厂房,说不上是真正的农村了。当然,也有少数农户在村里搞些养殖业,少数村子果园多,或成为经济作物专业村。五小工厂因污染环境统统取缔了,农村没有多少挣钱门路,现在花钱的事越来越多,农村人往外跑的越来越多,多数农村正失去往常人气团聚的气象。人口,包括人才正从农村流失;乡土风情也在飘流。尽管村镇也不断增加新时代的因素,但相对城市正拉开时代发展的差距,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党和政府推行科学发展,重在统筹城乡发展,这在我国这个农业传统大国既是一道难题,也是一场历史性的伟大实践。相信时代的脚步必然走向城乡一体化。 面对目前日益扩大的差距和国家推进的城乡统筹,乡村社会正发生着怎样的变化呢?有哪些辛酸和喜庆的故事呢?更有哪些人和事值得作家们探究,可以文学的形式去表现呢?小说家们怎样挖掘正在剧变中的题材来反映乡村的沧桑之变呢?可以什么样的艺术形象给当代人以启示又可为后代留下历史的痕迹呢?这些都应当是当代作家们面临的课题。 留住那些正在逝去的乡村风情,是必要的;透视那些日新月异的社会更变,也是不容回避的。作为作家,尤其是来自农村的作家,面对乡村这个精神家园的转型演化,这里有怀旧的情感与变革的思考之冲突,所以也必然反映在以乡村为小说题材的创作中。美国小说家菲茨杰拉德说过:“最高的智慧,莫过于在自相矛盾的情况下仍能发挥作用。”这句话可以赠给当代创作乡村小说的作家们,继承鲁迅、沈从文、赵树理那一代人对乡村的矛盾情怀,抒发农村正在被工业化、城市化、市场化拉扯变化中的矛盾感慨,将自己对乡村情结的深情与思量,展示在自己的笔下,谱写自己的文化人生,描绘自己的艺术心灵,刻画出具有历史特性的艺术形象,成就更多的不朽文学作品。 张行健同志是多次获得全国、全省诸如人民文学奖、山西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等大奖的作家,也是尧都临汾中青年小说作家的领军人物。他首先是从乡村中走出来的。虽然主要在临汾市这个不大而在山西也算重要的城市里工作,但他忘不了位于太岳脉系卧虎山下的故乡,更忘不了在那里度过的青少年生活,特别是上学和劳动的社会情景,也断不了与家乡的日常联系。其次他是一位善于思索的作家。勤奋的创作中对社会生活不断地探究,这就必然会不由自主地描述农村的风物人情,刻画与塑造农村的人物,而且是那样的生动鲜活与发人深思。这从他获奖作品多是乡土题材的短中篇小说,可以作出证明。我不会写小说,但非常欢喜看他的小说,特别是乡村风情的小说。那些小说中的情景与人物,经常勾起我对故乡的回忆,也引发对农村日益浓厚的眷恋与思考。 今年,临汾市尧都区三晋文化研究会在编印出版计划中,将协同出版《张行健获奖小说选》,做为重点项目,主要目的是要把他的优秀作品,能够印发到临汾城乡,让大家而不只是少数文学人,共同来阅读欣赏。当然也希望借此启迪一批文学新人,壮大帝尧故里的创作队伍。同时也是一种期待,相信会不断看到张行健的新作,特别是能反映社会转型过程中不断更新的农村和农民,从特有的文学笔墨和艺术形象中,加深人们对社会剧变的形象理喻,也留下更多历史脚步的艺术记忆。 张行健同志为本会的特邀顾问和常务理事研究员,因此写了上述的话,以为印书之记。 (作者为原临汾市委副书记、尧都区委副书记,现为临汾市尧都三晋文化研究会会长) 本文原题为:飘忽的乡村风情 回荡的家园恋歌——由《张行健获奖小说选》杂谈乡土题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