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多了,“刚开始还有点儿不知所措,三四年之后就慢慢适应了,各方面也摸得比较准了,现在感觉就比最初那两三年强多了。去年到广州,坐飞机,连来带去5天,感觉挺好。这次又走了一趟上海,觉得更有信心了。”不过他说:“每次做完透析,还是感觉很累,又饿又累又没劲儿,但身体里的毒素没有了,脑子特别清醒,浑身特别轻松。又轻松又累,这种感受一般人很难体会。最好的状态是在透析后的第二天上午,昨天做了透析,今天上午就特别好,就能写点东西。也只有这么一点儿时间了,那天我跟几个朋友说,我现在每周只有12个小时是最适宜写作的。”
那天他说他正在写着一个长篇,“写了《务虚笔记》以后,本以为不能再写长篇了,太累了,想写个长点儿的中篇,没想到是个长篇,就从结构上做了一些调整。”据说,他已经写了大约两年多,写了不少字了,“估计怎么也还要一年时间才能写完吧,”他说,“后边有些很重要的地方还想得不太好,还不能算数,还得改呢。”关于这部小说,他觉得“也不好说是什么题材,但跟《病隙碎笔》不一样,还是希望它是小说状态的”。
这部小说就是两年后出版的《我的丁一之旅》。小说中的“我”,不是一个实体的人,而是一个精神性存在,用他自己的话说,就像是个“永远的行魂”。而丁一呢?则是个物质的躯壳,是个装载灵魂的肉身。“我”在书里说:“在我漫长或无尽的旅行中,到过的生命数不胜数,曾有一回是在丁一。”他又说,他的“丁一”之梦,是在史铁生中醒来,融进了史铁生之实。这么说似乎有些莫名其妙,但的确这是一部奇妙的小说,作者为表达他的思绪,刻意安排了这样一种叙述方式。人一直想弄清自己是怎么回事儿。谜一样的人生,耗尽了多少人毕生的精血。有人通过科学手段,有人通过哲学手段,也有人通过文学手段。我们看史铁生的写作,他是文学与哲学并用,这种穷根究底的精神是十分令人感动的。古希腊诗人平达有一首诗,是献给特尔菲竞技会的获胜者的,其中有一句,我一直以为,可以献给史铁生。诗是这么写的:“哦,我的灵魂并不追求永恒的生命,而是要穷尽可能的领域。”
史铁生就是一个精神领域的竞技获胜者。他一直在写,以他的身体条件,完全可以不写的,但他从未停笔。他说:“至于写作是什么,我先以为那是一种职业,又以为它是一种光荣,再以为是一种信仰,现在则更相信写作是一种命运。”他的作品,数量不多,这些年积累下来,大约也就是二三百万字,与那些动辄几十万字,一年出版好几部长篇的作家相比,他写得算是很少的。但他不以数量取胜,他的好处是想得深,想得透,以惜墨如金的态度写出来,每一句话都被丰富的内涵撑得满满的。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成就奖授予他的授奖词说得非常好:“他的写作与他的生命完全同构在了一起,在自己的‘写作之夜’,史铁生用残缺的身体,说出了最为健全而丰满的思想。他体验到的是生命的苦难,表达出的却是存在的明朗和欢乐,他以睿智的言辞,照亮的反而是我们日益幽暗的心……当多数作家在消费主义时代里放弃面对人的基本状况时,史铁生却仍旧苦苦追索人之为人的价值和光辉,仍旧坚定地向存在的荒凉地带进发,坚定地与未明事物作斗争,这种勇气和执著,深深地唤起我们对自身所处境遇的警醒和关怀。”
3
史铁生为何赞美刘易斯
史铁生在轮椅上坐了38年,轮椅就是他生命的归宿。但他一直心有不甘,一直梦想着如果能有来世,上苍一定赐他一副刘易斯那样的好身板,他要超过刘易斯百米九秒九几的速度纪录,跑出更好的成绩。
这个刘易斯是何方神圣?史铁生的白日梦为什么梦到了他?且听我慢慢道来。刘易斯是美国人,世界超级田径巨星,史铁生的心中偶像。史铁生喜欢看体育比赛,我是有过一些耳闻的,听说他在历数自己所爱时,就曾把文学排在第三,而将田径和足球分别排在第一和第二。而且,他喜欢的不只是田径和足球,他还喜欢看篮球、游泳、拳击、滑冰、滑雪、自行车、赛车等等所有的体育比赛,他自称“全能体育迷”。如果这一天电视里有精彩的体育节目,好了,他会从早到晚像过节一样,乐得合不拢嘴。
但他最崇拜的还是刘易斯。他写过一篇散文《我的梦想》,在这篇散文里,他真实表达了自己对这位世界超级田径巨星的爱慕之情。文章写于1988年,当时,那届奥运会刚结束不久,其间有一场刘易斯与约翰逊的比赛,刘易斯输给了约翰逊。史铁生写道:“约翰逊战胜刘易斯的那个中午我难过极了,心里别别扭扭别别扭扭地一直到晚上,夜里也没睡好觉。眼前老翻腾着中午的场面:所有的人都在向约翰逊欢呼,所有的旗帜与鲜花都向约翰逊挥舞,浪潮般的记者们簇拥着约翰逊走出比赛场,而刘易斯被冷落在一旁。刘易斯当时那茫然若失的目光就像个可怜的孩子,让我一阵阵地心疼。”朋友后来告诉我,史铁生那一天真的是郁郁寡欢,不爱说话也不吃饭。但是第二天,刘易斯在跳远决赛中跳过了八米七二,乐得史铁生像个孩子,拍案赞道:“好样的!”文章中他也写道:“命定的局限尽可永在,不屈的挑战却不可须臾或缺。”在这里,他写的是刘易斯,却也是在写自己,至少我以为是这样。
朋友们都知道铁生对刘易斯的这份感情,多年来,为了促成他们二人的会面,许多朋友一直在暗地里穿针引线。有一次,借着参加比赛的机会,我国体坛名将李彤把史铁生的这篇散文用英文读给刘易斯听了。史铁生还托人把他的三卷本文集带到美国,送给刘易斯,并表达了想要见到他的愿望。这位久经沙场的黑人运动员为有一个大洋彼岸的知音而大为感动,他表示,一定要和这位中国作家见面,当面向他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情。这个机会竟不期而至。一次,刘易斯代表耐克公司到中国参加体育产业研讨会,终于,两位竞技获胜者走到了一起。
那是一天上午,10时30分,是预定的史铁生与刘易斯相见的时刻。史铁生到得略早一些,朋友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史铁生走过来的时候,他还笑着向我问好,气色和精神都显得很不错。这时,从早晨就一直守在现场的媒体记者都围了上来,摄像机、照相机对着他一个劲儿地拍。从来不喜欢接触媒体的史铁生这一次看上去很高兴。他对我说,他刚从医院出来,今天是他做透析的日子,他现在每两周要做5次透析。为了赶时间,今天只做了一半。由于刘易斯还没到,我们有机会谈到了文学,他说现在精神很差,每天只能写很少一点,但书还是要读的。我提到最近有人搞的“孤篇自荐”活动,史铁生自己推荐的好像是一篇很怪的作品,而很多读者都喜欢的《我与地坛》他却没有推荐。我问他其中的原因,他说好像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就是觉得《我与地坛》选得太多了。但他也承认,作家和读者对一部作品或者喜欢,或者不喜欢,差别会很大,有时甚至会非常之大,这没有关系,作家和读者的出发点总是会有区别的。
我们闲谈的时候,刘易斯来了。当他出现在大厅里的时候,史铁生自己摇着轮椅迎了上去,而刘易斯也迎了上来,并俯下身去和史铁生握手。刘易斯说:“能见到你非常好,我很高兴。”史铁生也说:“1997年我去美国,特意到洛杉矶的体育场去看过,没有见到你,没想到能在北京见到你。”这是一次等待了13年的相聚,当它突然到来的时候,看上去似乎并不特别的热烈。交谈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开始了,在这之前,他们还一起看了刘易斯在历届奥运会上拿金牌的电视片。这是朋友们为这次聚会特意制作的。刘易斯在赛场上的风采又一次打动了史铁生,他当面赞美了自己“最喜欢并且羡慕的人”,他称赞刘易斯不仅跑得快,而且跑得美,“跑得快的运动员有很多,但像你一样跑得美和飘逸的人没有”。他还说:“奥运会的口号是更快、更高、更强,我觉得应该加上更美。”刘易斯问起史铁生的身体,是不是还在写作,史铁生说:“身体不是很好,精力不够,写得也很少了。”
我一直很想知道,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刘易斯仅仅是一个美好的精神的或审美的偶像吗?如果仅仅是这样,我们又如何将史铁生另眼相看?后来,我多次重读史铁生1988年写的那篇文章,我以为我发现了他的秘密。他说:“我希望既有一个健美的躯体又有一个了悟人生意义的灵魂,我希望二者兼得。但是,前者可以祈望上帝的恩赐,后者却必须在千难万苦中靠自己去获取。”这正是一个身体残疾而灵魂不屈、肉体已去而精神长存的人,对人世间的告白。这也是我们不得不钦佩他的地方。史铁生这一生,一直在“为生存寻找理由却终于看到了智力的绝境”,但他不想在沮丧中等死。他说那也“算得傻瓜行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