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艾哈迈德·法格海出生于利比亚首都的黎波里南部的米兹德区。同年,卡扎菲在这个国家的海滨小城锡尔特以南30公里的沙漠中降生。
1960年代,法格海凭《无水的大海》等作品开始崭露头角。1970年,获得“的黎波里知识节”短篇小说奖,卡扎菲亲自为其授奖。1972年,他发起组织了利比亚作家、文学家大会。1982年他从伦敦回国后担任利比亚作家与文学家协会主席(以下简称“作协”)。
作为作协主席,法格海与卡扎菲政权关系暧昧——他憎恶卡扎菲的独裁统治,却不得不在其政府中委曲求全。他向中国人介绍了卡扎菲的小说,却对其小说十分蔑视:“事实上他写了一本水平非常低的文学小册子,里面有着两个小故事。但是难道你认为两个小故事算是文学成就吗?”
2011年9月25日,南方周末对身在埃及的法格海进行了独家专访。
艾哈迈德·法格海最著名的小说是1990年代创作的三部曲《我将献给你另一座城市》、《这是我的王国的辖区》、《一个女人照亮的隧道》。在三部曲中,他描述了留学的知识分子夹在现代城市生活和利比亚传统生活、西方价值观和阿拉伯宗教世界之间的苦恼。在第二部中,作者描述主人公来到一片异域的乌托邦:没有监狱,没有秘密警察,没有政治迫害。(艾哈迈德·法格海/供图)
除了卡扎菲,不能有明星
在卡扎菲当权的时代,就像一位西方观察家所言,他使利比亚开始转变成一个文化沙漠。任何在过去20年造访过这个国家的人都会提出这样一个疑问:那些代表利比亚知识分子的代表人物都去哪了?这里只有革命领导者的思想得到赞美。
在卡扎菲所颁布、遵循、严厉实施乃至动用警察来强制实现的口号中,最危险的一条便是“大众社会中无明星”,也就是说,文学艺术界谁都不能赚取个人名声。
卡扎菲认为作家应该免费为社会提供思想和写作,不要期待有任何回报。禁止出名非常令人沮丧,这会对文学和艺术的消费者产生很坏的效果。
全世界的人们都会受艺术家、作家的名望指引。如果一直默默无闻,毕加索就不是毕加索了,别的作家、艺术家也一样。一个地方的文明是依据它的思想家、诗人以及学者们的名字来体现的。如果没有苏格拉底、索福克勒斯或者亚里士多德等人,我们怎么能看到希腊文明?
卡扎菲真正的目的,是删掉所有名字只留下自己的,是扑灭所有星星只剩他自己这一颗在天空闪耀,是拆毁所有雕像只留下他自己的。这就是独裁者的思维。
然而通过文学,我们仍然可以表达真正的思想、心灵,反映利比亚人的精神,不一定用政治文章或者直言不讳的表达。例如,在这样的条件下,我写了19部长篇小说、15部短篇小说集以及许多在全世界不同地方上演的戏剧。卡扎菲的恐怖政策无法让我沉默,在我的作品中,他也抓不到什么搞我的把柄。我和我同行的写作对丑陋的独裁统治发出声讨。独裁者罪恶灵魂的对手是利比亚人民的创造精神。
《绿皮书》绝非出自思维正常人之手
卡扎菲是个十足的世界级的骗子。
作为统治者,他妄图利用自己手中的巨额财富在思想界、艺术界和文学界扬名立腕。然而,他实际上只是一个愚昧的、没有受过正规教育的人。
卡扎菲早年间接受的教育是扭曲的。因为沙漠里没有学校,老师们只能花一两个小时赶到贝都因营地,在大树下面教孩子们《古兰经》。这便是卡扎菲接受的基础教育。也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他学会了字母表。
十二岁那年,他打算入读锡尔特小学一年级,但因为他的年龄已经远远超过了同班的同学,最后未能被学校接收。后来,卡扎菲随着父亲去了萨卜哈。在那里,卡扎菲自己选择了入读的年级。同时,他的父亲为他找来一位老师为他补习,以便他能赶上同龄人。这些初级教育之后,卡扎菲进了军校,接受了两年军事训练后毕业。这便是卡扎菲受过的全部教育。
在随后的生涯中,卡扎菲所有的思想都源自其在沙漠中度过的童年。在他那本愚蠢的《绿皮书》里,他遵循的不过是那套在沙漠生活时得来的理念,他对公民生活和现代城市生活一无所知。
《绿皮书》根本就不是出自一个思想正常的人之手。当他决心要写这本书并宣称自己是在写作的时候,他说当今世界有一处真空,因为东方有社会主义而西方有资本主义,因此也为第三种理论提供了空间。于是,他擅自决定要填补这项空白。他随处撷取符合他贝都因心态和他扭曲精神状态的思想。最后,终于拼凑成了那样三本缺乏连贯、逻辑混乱的小册子,其中充满了各种古怪的、相互冲突的观点和看法。他试图效仿毛主席,模仿“红宝书”,说一些毛从未说过的话,号称是解决民主问题、经济问题以及各种社会事件的最终的良方,是资本主义和“无神论共产主义”之外的另一种选择。
只有两篇算得上小说
我认为卡扎菲写的那些故事里,只有两篇具有一些文学特征,并能从中看到他对自己情感和感受的真实描写,即《逃往火狱》与《死亡》(《死亡》探讨了死神本身的性别问题。卡扎菲认为,死神有时是男的,有时是女的。当它是男性的时候,人们应该同他斗争到底;当它是女性的时候,就应该向她投降,直至咽气——编者注)。因为它们表达出作者写作时的心境、困扰和深层思考。
在《逃往火狱》里,卡扎菲在思量大众对领袖的态度,列举了他自己对公众人物及其与人民关系的经验。比如人民如何将一个墨索里尼那样的领袖偶像化,人民是怎样在公众集会上高呼口号,表达对领袖的仰慕和热情,人民又是怎样转而反对他,呼喊着要他的命,最后在广场上把他吊死。
这个故事就像一个预言,卡扎菲几乎是在讲自己的结局。在讲那些曾经聚拢来向他表达崇拜的人,如何变成一头愤怒的狮子要把它吞噬。当然,他罪有应得。
卡扎菲曾将让我写文章介绍他的短篇小说集。我当时告诉他,除了上述两篇文章,以外的都算不上短篇小说。他当时也不反对我只写写那两篇。
实际上,经常有人找我为他们的作品写推介文章。但国家领导人来找我,还是第一次。我当时的感觉和给新作家写推介文章的心情一样:你分内的事并不是历数错误和强调短处,而是向读者引荐作品的优点和长处。在为卡扎菲的书以及所有其他的书写推介文章时,我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我只能通过不腐败和不参与有害于国家的谋划来保护自己。我知道卡扎菲是利比亚的灾难,我知道他是个独裁者,但是我们有没有什么规则可以让他改正呢?没有。对这件事我无能为力。但是,我知道我可以在自己的领域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就像其他几百万不为卡扎菲影响的人一样。比如,面包师可以一如既往地烤面包,老师也可以一样老老实实地教育孩子们。我也是这样做的,尽管稍微复杂一些。这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我的公众形象,二是我这个行业对统治者来说很敏感、很引人注目,他随时可以干掉你。
这个国家还没有彻底解放,一些地区还在打仗。但文学领域正在发生着巨大的改变,所有作家必须聚合在一个大伞下的时代已经结束。现在,很少的几个作家就可以组建起自己的社团、俱乐部、刊物。
利比亚有潜力有才能的人比比皆是。我期待自由、解放的精神可以在文学艺术领域激发出新生命。我只能告诉其他国家同情我们的朋友:请在接下来的年月中,看着我们,你们会惊讶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