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王蒙是一颗冉冉升起的红学新星
时间:2012-12-14 17:48来源: 作者:宗璞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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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王著另外几篇会涉及一些具体问题,它们不像“我是谁”和时间多重那样富有哲理性。却也定有好论。红楼梦是一部挖掘不尽的书,随着时代的变迁,读者的更换,会产生新的内容,新的活力。它本身是无价之宝,又起着聚宝盆的作用,把种种睿思,色色深情都聚在周
王蒙在一次电话中以他一贯的调侃自嘲口吻说:请注意了,一颗红学新星正在冉冉升起。原来他自己正在研究《红楼梦》,已写成好几篇文章了。
随即在《读书》杂志上看到两篇:《蘑菇、甄宝玉与“我”的探求》《时间是多重的吗?》。展读之余,真有炎炎日午而瑶琴一曲来薰风之感。这的确是新星,不是因撰之者新涉足这一领域,而是因文章确有新意,是以前研究者没有写出,读者没有想到,或可说雪芹也没有意识到的。王蒙挖掘出来,给予细致的分析,并注入新的内容。其思想和笔调一样,汪洋恣肆,奔腾纸上。
笼统地说别人都未见识到,未免大胆。我是红学门外汉,极少阅读研究著作,和人谈论的机会也不多。不该妄言。还是只说自己为好。我从幼时读有护花主人评的《石头记》,常和兄弟比赛对回目,背诗词,却当有人来借《红楼梦》时,答以没有。因不知这一部书有两个名字。后来知道了,便发议论说,还是“石头记”这名字好。它点出了主人公的本来面目,包括降生在“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以前的履历,“此系身前身后事”,而且这部书本身就是记在石头上的。也许有人要考证高十二丈,见方二十四丈的大石头,能记下多少文字。那就请便吧。王蒙也认为“石头记”的书名好,可谓虽不英雄而所见略同。从石头主人公,引出了一株草,引出了木石前盟的故事,使得宝黛的爱情更深挚更刻骨铭心。因为它是从前生带来的,是今生装不下的。套用“反面乌托邦”的说法,它是“反面宿命”的。深情与生俱来,却没有带月下老人的红线。石头有玉的一面,家族与社会都承认这一面。玉是要金来配的,与草木无缘。木和石乃情之结,石和玉表现了自我的矛盾和挣扎,玉和金又是理之必然,纠缠错结,形成红楼大悲剧。曾见一些评论,斥木石金玉等奇说为败笔,谓破坏了现实主义,实在不能同意。
关于绛珠仙草的想象,真是美妙极了。王蒙也是这样看的。它生长于三生石畔,餐饭都不离“情”,到人世的唯一目的便是还泪。脂砚斋有批云:“细思绛珠二字,岂非血泪乎?”从来多以花喻女子,用草喻女子的,除了这一株,一时还想不出别的来。花可见其色,即容颜,是外在的;草则见其态,即神韵,是内在的。这些比喻、想象和无稽之谈大大丰富了小说之所以为小说的道理。
我曾把幻境部分挑出来读,觉得特别有趣。只是第一百一十六回“得通灵幻境悟仙缘”中的描写稍感凌乱。宝玉从此知道了众姊妹的寿夭穷通,渐渐醒悟。使我联想到有特异功能的不幸者,每日里见人的五脏六腑,未免煞风景。宝玉的参悟是生活使然。关于形而上的描写,应是若有若无,朦胧不清,若真像得了求签的结果似的,就索然无味了。
一切无稽之谈都来自无稽崖下的一块石头。有这块石头在读者心中坐镇,知道它从来处来,往去处去,人世间万种风光,不过转瞬即逝,和没有这块石头坐镇,只有现实的描写,给读者的印象必然大不相同。前者从已知看未知,便有种种遗憾,种种怅惘,种种无可奈何;后者从未知看未知,可能会减少这种气氛。当然书的成功在全部,不在这一局部,而石头之作用不可忽视。我很重视它,为它争“名”,却从未想到它关系到一个至深的哲理问题:“我是谁?”
雪芹当时真想到这问题吗?那真是“太抽象太超前了”。但小说的具体内容给了人发掘的依据。高兴的是有人发掘了它。
红楼中的时间,是个老问题。不少人指出过了。各人年纪只有个大概。姐妹兄弟四个字不过乱叫罢了。事件的顺序也只有个大概,是“一个散开的平面”,不只是一条线或多条线。我一直以为雪芹不肯费心思排一排年代。排出年、月、日并不增加真实性,反不利于穿插其中的种种扑朔迷离的描写,反见其“板”。及读王氏“哨位”说,大觉畅快。可不是!那哨位是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大观园中的悲欢传递到那儿不知需要多少亿万光年。几天,几月,几年,几十年又算得了什么!
书中还有许多问题,若从茫茫大荒彼岸的石头来看,可能都不值一提。贾府的排行很怪,姑娘们是两府一起排,哥儿们则不仅各府归各府,还各房排各房的。宝二爷上面有贾珠,琏二爷呢?那大爷何在?没有交代。贾赦袭了爵,正房却由贾政住着。荣国府的婚姻联结了史薛王成为四大豪门。宁国府在婚姻上好像很不动脑筋。秦可卿是一个小官从育婴堂抱来的。尤氏娘家也很不像样。作为警幻仙子之妹的秦可卿,其来历可能不好安排,所以就给她一个无来历,也未可知。别的一些是疏漏是不必顾及还是另有深意?
也许王著另外几篇会涉及一些具体问题,它们不像“我是谁”和时间多重那样富有哲理性。却也定有好论。红楼梦是一部挖掘不尽的书,随着时代的变迁,读者的更换,会产生新的内容,新的活力。它本身是无价之宝,又起着聚宝盆的作用,把种种睿思,色色深情都聚在周围,发出耀目的光辉。
近十年来,作家们写得很不少,够辛苦了。停下来做些研究或双管齐下,而“作家学者化”,是大好事。因为有独特的创作体验,读他人之作,可能总会有独特的感受见解。若不写下来,就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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