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玛雅 这是来自中共高层的声音: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和执政面对着巨大的考验和挑战。 因为出自执政党之口,这种“告急”严峻、厚重,又不乏新锐;蕴涵着危机感、悲剧感,又具有使命感。共产党又一次开始自我批评、自我反省、自我纠错。 从革命党到执政党,从拥有绝对领导权到寻求合法执政权,从第一代领导人在天安门城楼上向国人挥手,到第四代执政者在就职亮相时对人民鞠躬,共产党从神坛上走了下来。 更多贴近人民立场、国家利益、未来生存。在此历史转折时期,还伴随着更多的期盼和悬念。 对话嘉宾: 黄卫平 深圳大学管理学院教授 毛寿龙 中国人民大学行政管理学系教授 潘 维 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 王长江 中共中央党校党的建设教研部教授 王绍光 香港中文大学行政与政治学系教授 执政权是公共权力,需要授权 玛 雅:中共最近提出加强执政能力的概念,并且指出,党的领导和执政面对着巨大的考验和挑战,其中包括党的自身状况和存在问题带来的挑战。如何理解这一概念和它的提出?怎样看待执政党所面临的来自党的自身的挑战? 黄卫平:提出执政能力概念,反映了共产党从革命党向执政党转变过程中指导思想的转变。过去共产党是领导党,是领导一切的;现在是执政党,强调执政能力。领导权和执政权是不一样的。领导权是一种旗帜、一种纲领,可以自己去争取,通过口号、路线、方针、政策所产生的影响力、动员力和号召力,以及老百姓的追随效应来实现。领导权不是公共权力,所以不需要授权。它是一种精神权力,是做出来的,并且不以国家强制力为后盾。而执政权是公共权力,是需要授权的,而且政府在行使公共权力的时候是以国家强制力为后盾的。 革命党追求的是领导权,行使的也是领导权,用影响力和动员力唤起全民族的追随,靠得民心得天下。而执政党首先要合法地获得执政权,然后合法地行使执政权。 强调执政能力,我认为第一个是合法获得政权的能力,是符合宪政体制的合法政权的能力。换句话说,就是代表和整合民意的能力。第二是依法执政的能力。过去是革命党,是打破各种规矩的;现在是执政党,自己建立的规矩自己就要遵守。第三个是意识形态创新能力。在向现代化转型中,既保持传统话语的连续性,又与时俱进,不断赋予新的时代内容。可以说,强调执政能力本身,就是意识形态创新能力的一个体现。很多长期执政的党最后都丧失政权,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变成了官僚党、老人党。这样的党非常封闭,脱离现实,思想保守,与社会和时代越来越脱节,获得信息的能力非常弱。因此,对于一个长期执政的党来说,意识形态创新能力是非常重要的。 还有一个能力是驾驭选举政策、经受选举制度挑战的能力。因为一旦需要合法政权,强调合法性,人民就要有一个形式、一个授权程序。这个我们过去没有,不习惯,这对党的执政能力是一个挑战。香港刚搞了立法会选举,体现了民主政府的元素和价值。香港虽然有特殊性,但从我们现在所认可的它的价值来看,意味着对未来中国政府也会有示范效应。邓小平说我们现在不能搞普选,50年后才可以。50年以后只会是我们的制度向直接选举的制度发展,而不会是那种制度向我们这种制度转变。现在香港所发生的一切,正好可以供共产党学习、研究驾驭选举制度的能力。 如果在这些方面党的能力提高了,就是现代意义上的执政党。从根本上说,中国的经济要改革,政治要改革,最重要的是领导现代化建设的共产党自身要改革。改革是什么意思?就是要改变性质,从革命党转变为执政党。提出“与时俱进”本身就是因为形势变了,过去赖以生存的价值观念发生了变化。我们使用这样一些话语:提高执政能力、以改革的精神推进党的建设、改革党的领导方式,其实是提出共产党自身改革这样一个任务。 王长江:执政能力建设问题,如果只理解为各级领导干部的能力,就窄了,还要包括党员的能力和党的整体执政能力。当然不能说“党员的执政能力”,但是党员的能力是党的执政能力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老百姓看共产党,并不是只看县委书记、乡党委书记,更多是看周边的党员。党员和一般老百姓差不多,甚至不如老百姓,你说党的能力非常强,他不相信。现在有6800万党员,哪怕只有1%表现很坏,就是68万,就是不得了的事情。68万党员表现很坏,老百姓怎么拥护你?不可能的事。这是从党员的角度感受到一种忧患、一种危机。 从党的整体能力来看,问题更多,不但整体力量不能大于个体力量之和,有时连个体力量简单相加都达不到。为什么?因为体制和机制不科学。党政关系互相摩擦、互相扯皮,效率低下,官僚主义盛行,对老百姓不负责任,权力无限而又不承担什么责任。像这样子,人们就觉得这个党不会执政,执政不科学,执政不民主,执政不依法。那你说有执政能力,一千遍一万遍都没有用。现在的挑战主要是来自这个方面。 怎么解决这些问题?一方面要继续抓素质,不光是干部,还有党员,培养一批确实能够适应市场经济要求、适应民主政治发展要求的干部。另一方面,作为执政党,要从体制上更加科学,更加民主。现在体制上的矛盾已经非常突出,很多问题,即使你有能力,现有体制也使你无法发挥出来,甚至发挥负面能力。比如派出所,国家拨款很少,办案的全部费用自己解决。怎么办?就留了一个口,就是罚款,罚得越狠收入越高。那怎么可能把黄赌毒消灭掉?一旦禁绝了,收入来源就没有了。像这样的能力不但不是执政的能力,相反是破坏执政的能力。因此,提出加强执政能力有非常明确的改革方向,是推进体制改革的重要手段,用它作抓手,来推进政治体制改革。 最大危机是执政的社会基础流失 玛 雅:强调提高执政能力的同时,中共并且提出“巩固党的执政地位、维护党的执政安全”,使用这样一些字眼,是否意味着共产党的执政地位确实面临危机? 王绍光:毛泽东和邓小平时代都没有提执政能力问题,现在提出,显然是执政能力不够强。执政能力从根本上来说,就是执政党能不能赢得民心,得到人民的支持,在政权上坐下去。 共产党现在面临的最大危机是执政的社会基础流失。从建国到80年代,党的执政基础非常明确,就是所谓的工农大众,其它阶级不是党的依靠力量。改革开放后,社会结构变得复杂了,出现了很多新的阶级或阶层,工人农民的境遇发生了变化。90年代,大约五六千万国营和集体企业的职工在短短5-6年时间里退休、下岗或失业。这个数字是惊人的,在人类历史上恐怕也少有。这种结果也使仍然在岗的人失去了经济上的安全感,很多的人今天发愁明天的事,对人的心理影响是极坏的。最近国际劳工组织推出一个新的报告,强调的最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安全感,其中很大一部分讨论中国问题。从工人来说,以前共产党给他一种安全感,现在这种感觉没有了,就怀疑共产党对他是否还依赖。全国总工会调查,很多人持有这种怀疑。 农民过去是共产党执政更重要的基础,在很长时间里,对共产党是没有太大疑问的。90年代以来农村出现了大量问题,农民不光贫困,负担也非常重。城市和农村的差距也越来越大,城市人均收入是农村的3倍多,加上福利,恐怕是6倍多。这种差别在全世界也许很难找到第二个国家。以前农民没有电视,没有大规模流动到城市,现在知道了外面世界的精彩,会有一种相对地被剥夺的感觉。 另一方面,新兴阶层,尤其富裕阶层,在社会中扮演的角色越来越重要,各级官员跟他们打得火热。还有资本家入党,提出这种政策可能是想把新兴阶层纳入党内,以扩大执政基础。但是不知想没想到另外一种可能:打个比方,原来的社会基础是一群羊,现在把几只狼、几只虎弄进来,可能把羊都赶走了。这些变化,最后很可能使传统的执政基础流失,而新兴阶层也未必认同执政党的理念,因为不管怎样,执政党说的还是要建设社会主义,共同富裕。如果原有的执政基础流失了,新的阶层又不认同执政党的理念,党的执政地位就岌岌可危了。 要重塑执政党的社会基础。中国社会不论变了多少,绝大多数人还是普通的工人和农民。新兴阶层有能力为自己打出一片天下,争取自己的利益,执政党没有必要把屁股坐在他们一边,而是应该坐在人数众多,但是缺乏经济、社会和政治资源的群体一边。我不愿意用“弱势群体”这个词,工人农民30年前就是强势群体,但在市场经济条件下,缺乏经济资源,即资本,和社会资源,比如教育。他们也缺乏政治资源,因为工会不能独立地起作用,农民又缺乏能够代表他们的组织。这样他们是分散的力量,农民虽说有5亿,但不能通过制度化的渠道来表达自己的意愿和要求。共产党从政策上要倒向工人农民,对他们的利益更多关心,用英文来说叫empower(增力),给工人农民增力。给他们更多的政治资源,让他们组织起来,通过制度化的管道,使自己的利益在全局性的决策过程中得到表达。工会即使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也应该独立地起很多作用,同时应该恢复农会,比较独立地代表农民。 提高执政能力应做的两件实事 玛 雅:加强执政能力要落到实处,否则提出概念就没有意义。那么如何提高执政能力?应该做哪些具体事情?三五年后,到十七大或是建国60周年时,回过头来看,有什么事实能够说明党的执政能力提高了?如何衡量这种提高?2000年提出三个代表,新一届领导人提出“立党为公,执政为民”,现在执政能力建设又成为重中之重。不断推出新的概念,是对之前概念的具体化,还是因为之前的概念没落实?现在提出加强执政能力,是否比当初提出三个代表更具可操作性? 潘 维:这个问题很重要。党的执政能力不在于提出多少“新概念”,而在于做了什么,做到了什么,解决了什么重大难题。提高执政能力的关键,是在人民最关心的事情上做出成就。人民最关心的事有两件,第一是官员腐败,第二是贫富差距,尤其是城乡差距。前者导致官民矛盾,后者导致贫富矛盾。官民矛盾和贫富矛盾是目前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前者导致后者。所以,提高执政能力应该做两件事:一个是治理腐败,一个是带领农民走上共同富裕的道路,变乡村中国为城市中国。处理好这两个社会基本矛盾,是检验共产党执政能力的根本标准。 人民最关心的是改善党风和政风,控制住官员腐败,控制住以公权谋私利的问题。执政党不腐败是对执政党的基本要求,也是执政能力的根本。治不住腐败,提高执政能力就是空话。 怎么才能做到不腐败?第一要有明确而且先进的治国理念。没有民本主义精神,党就没有方向,没有灵魂。第二要有强烈的意愿,要有坚强的意志。决心不大不行,投鼠忌器更不行。第三要坚决整党,减少党员人数,做精英党,做社会的先锋队。第四要依靠群众,而不是害怕群众。群众路线是党的三大法宝之一,是对付艰难时世的法宝。第五要在制度建设上配套。独立的反贪机构、独立的审计机构、党政分开的职业化公务员体系,都要从上到下一竿子插到底。 与腐败相关的问题是贫富差距问题,主要指的不是城市里的贫富差距,而是城乡差距,是9亿农村人(其中5亿农业劳动力)与4亿城市人生活水准的巨大差距。换句话说,最有爆炸性的贫富差距问题,是共产党能否领导农民走向共同富裕的问题,是能否把分散的5亿独立小农成建制地带离耕地,带离行业性失业。 在靠制造来创造财富的现代社会,大批人靠养殖来创造财富,贫富差距当然解决不了。有9亿农村人的国家不可能是现代化的国家。9亿农村人是不可能靠国家给点救济钱而富裕的,是不可能靠国家财政转移支付而脱离贫困的。没有人能“救济”9亿人。执政党不是救火队,更不是慈善总会。今年不收费,明年不收税,后年替农民工要工钱,都不能解决农村问题。在市场机制下,再有两年,粮食的好价钱必然过去,粮食过剩问题还会再现,圈地运动还会重新兴起,农村的矛盾还会进一步激化。 农民的问题在于5亿人耕种有限的土地,在于一年中有9个月不劳动,处在失业状态。现在强调党的执政能力,能不能把5亿基本上处于失业状态的劳动者组织起来,从事非农业生产劳动,带领他们共同致富?能不能组织他们去建设新的大型城市,改善他们的生活,改善他们的居住条件和卫生条件?共产党过去有能耐组织农民上战场,为什么今天却不能组织农民去进行生产劳动?为什么丧失了组织农民的意愿、勇气和能力?因为官员懒惰了,而且有很多腐败了。 带领9亿乡下人中的绝大部分,迅速、成建制地离开耕地,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变乡村中国为城市中国,是中国现代化的基本要求,也是中华民族对共产党的期望。到了21世纪,中国还不能进入现代社会,还有9亿人是“乡下人”,还有5亿劳动者靠养殖过活,这是执政党的执政能力问题。 王绍光:我“分解”执政能力,就是我和胡鞍钢以前提过的国家执政能力的八项指标,其中四项是执政能力。第一项是濡化能力。使大多数人,尤其是年轻一代,接受你提出的核心价值观,变成约束自己行为的指标。现在说的有些价值观念太虚,不光一般老百姓没接受,很多党员、党员干部,甚至高级干部也未必接受。胡常青说共产党没希望,很多党员也都这么说。加强濡化能力是宣传部门的事,但是宣传部门现在去管文化产业了。而且以前宣传部长是不出事的,现在屡屡出问题。第二是统领能力。共产党一个很重要的作用是管干部,使国家机关和公务员能够同心同德,至少令行禁止。这个以前是做得到的,现在显然做不到,政府部门大量出现部门分割、地方主义,政府工作人员大量出现腐败、贪污受贿。统领工作应该是组织部门来做,加上纪检部门来管,可是近几年,不少省、地级的组织部长和纪委书记都被抓了起来,反贪局出事儿也不少。第三个能力是吸纳。把主要的社会集团吸纳到正规的政治渠道中来,比如工人和农民,通过制度化的方式表达他们的意愿、利益和要求。第四是整合能力。把不同的,甚至互相矛盾、冲突的利益、意见,通过某种方式整合为公共政策。 如果分解为这四个能力的话,提高执政能力应该是可以做得到,也是可以考核的。但是由谁来评估?当然是通过第三者。自己做判断,可以安慰自己,但是不但不能调动社会的支持,还可能使社会支持进一步异化,因为又树了一个标杆,可是没达到这个标杆,大家又一次失望。中纪委从十五大提出,要使腐败状况明显好转,最近中纪委调查,说95%的群众对反腐败感到满意。这种自我评估,说服力就不强。所以需要建立第三者评估机制,让老百姓来参与评估,看你的执政能力到底提高了没有。这样一种机制非常重要,因为,如果不是一党执政,你有党纲,说了要做什么事,没做到,那对不起,你下去,别的党来干。中国现在没有这种机制,执政党得想个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否则往往说了又没做到,结果适得其反。 腐败可能成为整个社会反对共产党的理由 玛 雅:以前我们称党政机关“清水衙门”,尤其是党的机关,现在组织部长、宣传部长、纪委书记纷纷落水。执政党提出,把“提高拒腐防变和抵御风险的能力”作为历史性课题,究竟怎么做才能解决腐败问题?应该采取什么样的制度性措施来有效地拒腐防变,使党具有自我纠正错误的能力? 毛寿龙:腐败可能成为党的一种夺命的病,可能成为使党失去民心的理由,成为整个社会反对共产党的一个理由。每个人可能有各种各样不满意的理由,最后都会集中在一个口号上,“反腐败”。如果共产党不反腐败,执政的地位就不保。强调提高拒腐防变的能力,与巩固执政地位、维护执政安全是相关的。 治理腐败,党的自身建设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现在党的组织结构对执政能力构成巨大的挑战。民主集中制,个人服从组织,全党服从中央,这种体制跟国家结构很不适应。党是政府和社会不分的,党是政府和经济不分的,党是公检法也不分的,党是立法、司法、行政都不分的,党和媒体也不分。党的大一统直接影响到社会发展、经济发展、政府自身的发展和政治文明发展。所以,党一定要让自己在组织结构上适应社会和经济的发展。社会越来越自治,党的组织结构也应该变化。 要加强党内民主。党内应有司法性组织,有一定的立法、司法、行政机制,有财政制度、人事制度和领导人竞选制度。不能是书记一个人说了算,完全独裁制。书记的权力越集中,越容易腐败。书记腐败,组织部长腐败,卖官鬻爵,原因就是手中有权。党幸亏没掌握财政权、项目审批权,要不然更腐败。现在连宣传部长都抓起来了,原因就是沾了钱。不要让中纪委全权反腐败,中纪委是党的系统,不可能真正承担反腐败的职责。 使党具有自我纠正错误的能力,党内一定要有派别,没有派别怎么会有自我竞争?台湾国民党失败的原因之一就是党内没有竞争机制,没有纠正错误的机制。要确保党员的个人权利,像过去那样提意见遭打击报复,动不动被“双规”,怎么谈得上党内民主监督?一个组织不给它的成员权利,在现代社会中就是黑社会。共产党过去是秘密的党,现在还继续这种方式,将是对整个社会法治的巨大破坏。你党都这样做,其它团体也会这样做。 王绍光:我觉得重要的不是党内民主,而是在全国加大参与。现在我们经常看到,很多事情通过某种内部机制来解决,出了问题,就增加一个机构来解决,比如80年代出现贪污就建立纪委、反贪机构。中国这类机构是全世界最多的:纪委、反贪局、职务犯罪侦查局,各种各样。但是建立这些机构后,就存在另一个问题,谁来监督监督者?你不解决这个问题,最后监督者可能也出事。组织部长和宣传部长以前是不出事的,现在都出事,好几个地方的统战部长也出事。所以靠内部的机构,实行内部的自上而下的监督是有问题的。更重要的是怎么在全国的政治体制中加大参与,使得各个社会团体都能参与到政治进程中间来。 王长江:作为唯一的执政党,自我监督非常重要,但是你掌握着权力,完全靠自己监督肯定是不行的。因此要有外部的监督,主要是三大块:第一是人大、政协、民主党派的监督。第二是舆论监督。舆论发展有自己的规律,我们硬统、强制,现在发现效果不好。要发挥舆论相对独立的作用,这对党只有好处,没有害处。第三是非政府组织的监督。非政府组织一个很大的作用是表达自己的意见,对公共权力产生影响。“这个政权也是属于我的,我难道还不能说三道四吗?”这样监督就出来了。 我们不是没有惩治腐败的机构,问题是有一些潜规则还在起作用,比如惩治一个县级政府,要经哪一级的批准和同意。凭什么呀?这就是潜规则,过去就是这么做的,现在不这么做就“违反”了党的纪律。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平等。凭什么老百姓犯罪当场就抓起来,干部就非要通过批准才能抓?之所以还有这样的潜规则,因为没有新的规则去取代它。可以改进的地方非常多,很重要的一点是按照依法治国的原则去探索一些符合政党执政规律、符合民主政治规律的原则。 党内民主会不会导致党的分裂? 玛 雅:党内民主化程度的提高,意味着相对多样化,可能形成帮派。鉴于苏联解体和台湾国民党分裂的教训,推进党内民主会不会导致党的分裂? 毛寿龙:可能性不是没有。举个例子,清政府不在了,地方诸侯就独立了。他们为了互保,自己联合自治,最后蒋介石统一天下。蒋介石下野,群龙无首,大家又打,怎么办?军阀又把他请出来。蒋介石三次下野,军阀三次请他出台。 对中国来讲有个契机。中国的改革是多中心的,社会是一种多中心的结构,相互耦合、相互合作,每个中心只负责其中一部分,相互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这样一个社会是不会有分裂问题的。 党的分裂不是不可能。什么叫政党?摆得正,是个党派,一般来说只代表社会中的一部分意见。一部分意见才能是一致的,如果容纳整个社会更多的意见,党内肯定有分歧。我们一方面要正视党内的分歧,否则不可能拥有大多数的力量,同时要容忍分歧,吸纳分歧,建立解决分歧的机制。有竞争,就必然会有分歧,有派别,所谓党派,没有派别是不可能的。关键是一个党要站得正,代表社会的主流,这样才能稳固执政地位。只代表少数人,哪怕掌握着军权和各方面的大权,忽然有一天失去民心,什么都没有了。 王绍光:中共和苏联、东欧共产党的一个区别是,后者的党员数量占人口的比例非常高。中共以前人数比较少,现在也有6800万人了。往往是因为人数多,因为不加以选择,泥沙俱下,什么样的人都到了党内,在党内竞争,结果把党分裂了,党一分裂这个体制也就完了。我们现在的情况比苏联、东欧当时的情况更严峻,他们党分裂的时候社会分化的程度没有我们这么严重,还不存在一个日益成长的资产阶级。中国现在已经存在这么一个阶级,如果都放在党内,让各种政治势力、社会势力到党内来竞争,这种所谓的党内民主,对这个党非常危险。要竞争,在党外竞争可能更好一些,共产党还是代表特殊的、它应该代表的社会势力。 潘 维:苏联垮台给我们的最重要的教训是以党代政的弊端。党是一个简单的社会动员机构,是个权力必须集中的政治组织。权力不集中,党就分裂,就不可能有统一的意志和连贯的路线方针,就不可能有强大的动员力量。苏联共产党,还有台湾的国民党,都是在“党内民主化”过程中分裂并丧失政权的。固然“党内无派,千奇百怪,”然而要有强有力的执政能力,就必须“要团结,不要分裂”。问题不在于党本身的权力多么集中,不在于党内缺乏民主,问题出在以党代政。由于党的本质要求权力集中,以党代政的时间长了,绝对权力在手,党的干部必然懈怠,滋生当官做老爷的作风。 执政党能够长期执政吗?当然能,但前提是不能以党代政。与政党的简单结构不同,现代政府机构讲究分权制衡、司法独立、行政中立,所以政府结构是法治结构。现代社会管理要求复杂的、法治结构下的政府机构来公平地处理日常事务,执政党的任务是把握国家的政治方向。政府工作做好了,人民就信任、支持执政党,执政党就能长期执政。政府行政可以犯错误,而且必然犯错误。但只要政治方向不出偏差,党就不犯错误,就可以保持在人民中的声望。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党治与法治不是一回事,两者的机制是不同的。 解决党政不分、以党代政问题要抓主要矛盾。现在的主要矛盾是,党委组织部管理一切干部的方式已经落伍,难以制止腐败,从而对党的声望构成了严重威胁。在经济建设时代,绝大多数干部应当是专业化、非政治化的。党的组织部门能做政审,却很难做干部专业水平和表现的评定。大量“干部”的升调奖惩取决于非专业的党的组织部门,不仅难以保证评判标准的公平透明,也不鼓励专业精神。最终,政审也成为走过场,成为假大空话的温床。人事权集中于书记一个人、一枝笔,一旦腐败,必然是结党营私,成为“窝案”。 党管一切干部的结果是,一切“干部”都是“准政治家”,政府内部弥漫政治裙带关系。政治家的本职决定,他们能做“大事”,喜好“政绩工程”,难以默默无闻地做日常的具体“小事”。于是,六个月能修一条大马路,而六年都搞不好路标,清不走路边的一堆垃圾。政治裙带的力量相互重叠,导致力量相互抵消,四处都有感情因素和政治因素,还导致特殊照顾或歧视,执法看人下菜。社会管理的低效率,违法乱纪,甚至以公权谋私利,大都由此而起。缺少了现代公务员体制,中国不可能成为法治国家,就只能是人治。最好的情形是能人之治,一般的情形是埋没专业知识的庸人之治,最糟的情形是胆敢违法乱纪的贪官之治。所以,为了国家的长治久安,为了吏治的清明,应当积极推进现代公务员系统的建立。公务员体制是非政治化的,其管理体系必然比党的政治系统更严格,更少弹性,从而有利于制止腐败。 落实新概念不在于炒作,不要去兑水 玛 雅:从三个代表,到“立党为公,执政为民”,再到执政能力建设,这几个概念之间有没有必然联系?执政能力建设是对之前概念的进一步深化,还是一个单独成立的概念?不断提出新概念,如果解决不了实际问题,是否担心党在老百姓中失去信誉? 王长江:这个问题主要是操作上的问题。从提出概念的思路来说,并不是平行的,是一个不断深入探索的过程。一个执政党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党?和不执政的党到底有什么不同?搞了市场经济,就发现真的不一样了,不能再像过去干革命那样做了。在这种情况下,执政党的目标、方向是什么?提出三个代表,主要讲的是方向。这个方向怎么去把握?怎么和现实联系起来?怎么去抓它的实质?进一步探索,得出“立党为公,执政为民”。怎么才能真的代表?得落到老百姓,真正给老百姓干事。这样就可操作一些。那么你说立党为公,执政为民,苏共也不是要脱离群众,为什么最后脱离了,就是一个执政能力问题。这样一步步推进,最后到以执政能力建设为重点,作为一个抓手。这个思维是逐渐落实下来的,没有错。 问题出在操作部门。一个东西出来,还用过去的方法去炒,往里兑水,事情还没搞清楚,就说是巨大的理论成果,另外一个又出来,又去炒,惟恐在这方面落后了,被批评没有紧跟。这种模式在老百姓没有信息渠道,文化水平不高,头脑一片空白的情况下完全有效,你只要去灌,他觉得头脑丰富了。但在信息爆炸的社会还这么干,老百姓肯定反感。应该说,提出执政能力建设的思路是深化、前进的,但是让大家理解这个问题的方式十分陈旧。这个问题真要从这个角度反思一下。 文章来源:《凤凰周刊》总第160期2004.9.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