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在德国思想界掀起了一股将自然科学与精神科学(文化科学或人文科学)严格对立起来的强大思潮。狄尔泰(Wilhelm Dilthey,1833—1911)、文德尔班(Wilhelm Windelband,1848—1915)和李凯尔特(Heinrich Rickert,1863—1936)是这股思潮的理论中坚。
在狄尔泰看来,自然科学和精神科学二者无论是从研究对象上看还是从研究方法上看都截然有别。自然科学的对象是独立于人类精神作用之外而存在的实在,即自然界 ——它要受制于因果律;而精神科学的对象则是人类精神及其产物,是社会的、历史的实在,即精神世界——它是由体验构成的,不受制于因果律。自然科学的认识方法是因果解释(说明),是归纳或演绎的论证;而精神科学的认识方法则只能是理解,即通过外在的生命表现(Lebens?u βerungen)来把握内在的体验内容的过程,实即对他人的体验内容的重新体验 (nacherleben)、重现(nachbilden)或复活(nachleben)过程。狄尔泰将历史、国民经济学、法学、政治科学、宗教学、文学与诗的研究、艺术与音乐的研究、哲学世界观与哲学体系的研究以及心理学等都算作精神科学之列。在他看来,所有精神科学的共同基础是他所谓的描述的、分析的心理学。
和狄尔泰一样,文德尔班也严格地区分开了两类不同的科学。不过,他不太喜欢“精神科学”这个称呼,而代之以“文化科学”或“历史科学”。因为在当时的学术思想界,“精神”这个字眼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经验性的“灵魂”或象生理学派新康德主义者所说的“大脑功能”,要不然就让人联想到德国的精神哲学传统,特别是黑格尔式的思辨哲学的“精神”概念。文德尔班认为,自然科学的目的在于寻求“法则”(“规律”),历史及其他文化科学的目的则在于寻求“形态”(Gestalt)。换言之,自然科学就是力求达到对合乎法则的、普遍的、无时间性的本质的理解,而历史和其他文化科学则力求达到对个别性的、时间性的现象的理解;前者是建立法则的科学(nomothetische Wissenschaften),后者是个性记述的科学(idiographische Wissenschaften); 前者从特殊开始上升到普遍关系,具有抽象性,由诸全称必然判断组成,后者则把握特殊事物的特性,具有直观性,由诸单称或然判断组成。文德尔班认为,历史科学的根本目的在于根据历史素材重新复活或重新体验过去的真实面目,使过去的言语、各民族的信仰、权利、自由、斗争、诗艺、思维等等,“栩栩如生地”浮现在研究者或读者的“心”中。因而他断言,历史的创造与美的创造、历史科学与文学艺术等是相似的。
李凯尔特继承并发扬光大了文德尔班的上述思想,使之更加系统化,也更趋极端。他认为,在自然科学里,概念被用来组织我们对物质世界的了解,但科学概念却非经验实在的完整的表达,相反,在经由抽象的方式而形成概念的过程中,实在的独特性与丰富性被牺牲掉了。自然科学概念的真正本质乃是对物质世界的过度简化,实在界的两大特征——连续性和异质性——是科学概念所无法完善地加以表达的。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历史科学(文化科学)则是关于实在的真正科学,可以说它们深入到了事物的最为内在的本性,因为它们并不盲目地追求普遍的法则,而只以个别的事物、一次性的事件为对象,因而能充分地照顾到事物的差异性与多样性。和文德尔班一样,李凯尔特坚信,只有独特的、不可能重现的个性才具有本身固有的价值。因此,自然科学和文化科学二者除了在概念形成方式上有着重大的区别 ——一个是采取普遍化的方法,一个是采取个别化的方法——之外,它们在概念的内容上也有很大的不同:由于自然对象无所谓价值,因此自然科学无需谈论价值;而每一个文化现象却都必有价值意义,因此文化科学非谈价值不可,“没有价值,也就没有任何历史科学”(〔1〕,第76页)。据此,李凯尔特认为我们可以将 “评价的思维模式”和“非评价的思维模式”作为区分自然科学与文化科学的另一个重要标准。
由于个别的文化对象、一次性的文化事件数目繁多、千差万别,它们都有自己的固有价值,这样在究竟将什么样的对象或事件选取出来作为探究的对象的问题上便会有陷于相对主义的危险。为了避免这种危险,文德尔班和李凯尔特坚持认为,文化科学必须以一种绝对的、普遍的价值哲学或先验的规范科学(Normwissenschaft)为基础,而绝不能以心理学、人类学或任何其他的事实科学为基础。在这里,文德尔班和李凯尔特还进一步断言,心理学不仅不能为整个文化科学奠定基础,而且它根本就不是什么文化科学。这与狄尔泰的观点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二、自然科学和精神科学本质上的统一性
对狄尔泰、文德尔班和李凯尔特的上述观点,石里克进行了坚决的反击。在他看来,科学本来就是一个统一的整体,它们都是由本质上相同的知识构成的。为了深入地论证他的这个断言,石里克提出了他的著名的形式和内容的区分学说。
石里克所谓的形式结构就是指构成一个事实或一个表达的诸要素的结合方式或排列次序。而他所谓的内容就是指实在(事物、事实)的本然的当下状态,特别是主体对这种状态的当下的直接经验、体验或感受状态,即主体所具有的一切意识材料或意识内容(如颜色、声音、软硬、香臭等感觉性质以及快乐、悲伤、失望等情感体验)。
石里克认为,只有形式才是可表达、可传达的,而内容是不可表达、不可传达的。“内容不可谈及、不可表达”(〔2〕,第209页)。“每种传达都总是结构而非其他东西的传达”(〔3〕,第153页)。而且,内容的表达或传达的这种不可能性是一种逻辑的不可能性,是内容的本质和表达的本质使然,而并非人类的表达或传达能力的局限性所致。“表达就是要将内容排除于考虑之外。原物借以与它的所有可能的图象、复制或表示区别开来的东西是它的内容。如果我们要用过时的哲学术语来表示它的话,那么我们不妨将它比作经院哲学家们的‘haecceitas’(即‘thisness’,个体性,‘此’性,殊性)或者将它称为‘principiu mindividuationis’(个体化原理)。一个图象〔即表达〕如果不是原物本身,那么它就不能具有与之相同的内容……,而如果它是原物本身,它也就不再是它的表达了。”(〔2〕,第301页)
由于内容不可表达、不可传达,只有结构(形式)才可表达、才可传达,但另一方面;我们人类彼此之间事实上又能相互理解,互相知道对方所要表达或传达的意义,由此石里克断言:意义、理解只与结构(形式)有关,而与内容无涉。“我们的语词的意义被完全包含在直观内容的结构之中”(〔2〕,第322页),“即使在人们的心灵的内容之间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他们也能完全相互理解,我们断言:理解和意义完全独立于内容,与它没有任何关系”(〔2〕,第298页)。
在石里克看来,虽然任何表达(命题)都只是结构之事,它们能够向人们传达的只是事实的结构,但它们却能在理解了它们的人那里引起或唤起内容意识,促使他们为它们传达给他人的结构填充上丰富多彩的内容。比如,当作曲家们将他们心中想到的优美旋律以乐谱的形式构写出来以后,看到乐谱的人或者听到演奏者的演奏的人就会从自己的独特的体验出发给其填充上丰富多彩的内容。
由于按照石里克的观点,所有的知识(认识)都是表达,而所有的表达又都只是结构(形式)之事而非内容之事,因此我们可以说:“所有知识按其本性就是关于形式和关系的知识,除此而外别无其他种类的知识”(〔4〕,第151页),“认识从本性上说就是针对于纯形式的”(〔4〕,第150页)。这也就是说,只有形式(结构)才是可以认识的,而内容是不可认识的。“谈论什么关于自然的内容的知识是自相矛盾的,这样的短语毫无意义可言”(〔2〕,第336页),“…… 认识实在的内容是不可能的,这一点构成了我们的分析的知识概念的本质部分”(〔3〕,第164页)。
在石里克看来,对于事物的结构的认识也就等于对于事物的真正本性的认识,从认识角度看,结构和事物的真正本性是一样的,两者间没有任何区别。“如果你在研究引力的本性,那么爱因斯坦的方程式便对你关于引力可能提出的任何问题作出了解答——你当然不能期待比这更多的东西,你不能指望人们会对你提出的不可能的、无意义的问题作出解答。针对于引力的‘内在’本性——它不同于爱因斯坦方程式(它们当然是纯粹形式的)所揭示的那些性质——而提出的任何问题都是无意义的。所谓事物的‘内在’本性和‘外在’本性的区别没有任何意义。‘电的本性’的最好的表达就是理论物理学家的方程式……”(〔2〕,第385页)。
石里克宣称,内容虽不可表达(不可传达)、不可认识,但却可以体验、可以直观(直觉),可以说我们每一个人与内容都有最为直接的关系。石里克将这种关系特称为“理会”(Kennen),以与“认识”(Erkennen)区别开来。
基于以上考察,石里克最后断言道:包含在精神科学中的真正的知识和包含在自然科学中的知识从本性上说是一样的,它们都是通过结构的重复(复制)来表达事实。因而,无论是在自然科学中,还是在精神科学中,只要我们达到了对事物的结构的认识,那么我们也就达到了对事物的真正本性的认识。从这个角度看,精神科学知识和自然科学知识的价值是一样的,哪一个也不比另一个更“内在”、更“深刻”。
另外,我们还可以从如下事实中来认识科学本质上的统一性:为描述一切人类事物所必需的概念事实上绝不是历史性的,或为精神科学所独有的,它们之中的很大一部分都是我们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业已使用过的,而且当我们思考它们的真正意义的时候,它们最终都能被归约为自然科学的概念——描写外在的东西的概念最后可以归约为物理概念,而描写内在的东西(精神性东西)的概念最终都可以归约为心理学概念。这也就是说,精神科学根本就没有它们自己的独特的基本概念,它们的基本概念都是从其他的知识阶段、知识领域(自然科学)借用而来的。它们自己只处理从这些基本概念中推导出来的复杂的结构。事实上,只要精神科学的方法为我们提供了关于人类本质、进而关于世界本质的深刻的洞见,那么就总是通过包含在它们之内的心理学而完成的。所有历史学科总是有意识地使用着心理学,而它们又反过来促进了心理学的发展。而旨在通过人类的行为去认识人类精神生活规律的心理学在这里当然应该被看作是属于自然科学。
当然,石里克也不否认精神科学确有其独特之处。研究精神科学的人的最终目的常常并不是为了获得知识,而是为了获得某种体验、某种激情,最终说来,它们“根本就不是纯理论性的,它们的主旨不是为了获得纯粹的知识,而是为了最终成为体验的手段。而自然科学的真正目的则只在于满足人们的求知渴望”(〔5〕,第393页)。如就历史科学而言,尽管“对于真正的历史家而言,他的努力的主要目的或许经常是对于事件的因果解释,在这种范围内我们说他的努力是科学的,但在他的心目中也存有另外一种意图,即内在地体验一下他认为历史英雄们曾经体验过的情绪和思想,在他自己的想象中想象一下过去的人们所亲眼目睹的伟大的历史事件。对于多数人和许多历史学家来说,这也是他们从事历史研究的主要目的”(〔2〕,第339页)。石里克认为,狄尔泰等人所谓的“理解”实际上就是指精神科学所独具的这种唤醒作用——它们能唤醒某些情绪和想象的图景,也即内容。但很明显,这种唤醒作用本身并不是一种特殊种类的“认识”——“精神科学的认识”,它不能为我们提供任何知识,严格说来,它只是精神科学中所包含的真正知识的一种结果。它是一种体验(理会、直观),而绝不是什么理解,因为正如我们前面已经看到的,真正的理解只与结构(形式)有关,只有通过对因果结构的认识才能达到。
总而言之,科学作为知识系统,作为关于实在的真命题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而构成的整体,是一个统一体。“它不是镶嵌图案,不是由众多不同种类的树组成的小树林,而是一棵具有很多枝杈和树叶的大树,它为人们提供关于一个世界的知识。这个世界也同样没有分化为不同的实在,比如,没有分化为自然之域和精神之域,因为借助于这些语词所表示的那个区别并不是事物的本质上的区别,也只是研究实践(Forschungsbetriebe)上的区别,也即所谓的精神科学和自然科学的工作方式(Verfahrungsweise)上的区别”。(〔5〕,第382页)。
三、科学和世界观的构建
作为一个统一的知识系统的科学向我们提供了一个完整的世界图景(Weltbild)。石里克认为,通过对这个世界图景的意义的分析我们便可以达到我们的世界观(Weltanschauung)。“……从世界图景到世界观的过渡是经由下述简单的过程而发生的:完全弄清楚世界图景的意义,清清楚楚地回忆起人们借助于它而传达的东西,正如对一件艺术品的‘观赏’(Anschauen)——这不同于对它的简单的知觉——在于它的个别的颜色和形状都具有了一个特定的意义,表示了某种东西,向观赏者叙说了某种东西一样。换言之,世界图景之成为世界观并不是因为新思想的附加,而是因为它被理解了”。(〔5〕,第384页)
在这里,石里克还作出了如下一般性断言:“在统一的科学内部,所谓的自然科学概念——或者更为准确地说,它们中的基本概念——是这样的概念,通过对它们的澄清,世界观的本质特征才会出现”。(〔5〕,第384页)因此,“哲学家只有从自然科学的世界图景出发才能达到他的世界观”(〔5〕,第396页)。那么,这样的断言的根据何在?石里克认为,它的根据在于:其一,恰恰是自然科学决定了世界图景的基本特征,它们的分析可以说深入到了“事物的本质”的极深处;其二,自然科学的方法对概念的形成(Bearbeitung)提出了最高的要求,借助于它我们便能获得精致无比的概念,达到无与伦比的精确性,因此它也就能够最大程度地促进关于实在的断言的终极意义的发现过程。
石里克认为,他的上述断言是有着充分的历史根据的。在人类思想史中,那些意义重大的世界观的转变、人类对于世界的精神态度的重大转变,总是和那些决定世界图景的基本特征的深刻的、具有深远影响的自然知识的进展一同发生并受到它的制约。比如,从托勒密的地心说到哥白尼的日心说的转变在人们的心灵中引起了极大的震动,极大地改变了人们的世界观,使人们认识到人并不是宇宙的中心,而只是宇宙的一份子。再如,达尔文的生物进化学说也曾极大震动和改变了人们的世界观,改变(或加深)了人类对自身与周围世界、与其他的存在物的真正关系的认识——人只不过是动物进化序列中的一个环节而已。如果我们考察一下西方哲学的发展历程,我们就会发现它不仅始自于人们对自然的思考,而且它的每一个决定性的进展和每一个意义重大的转变,也总是在与对自然的解释关联之中和数学精确性的氛围之中发生的,事实上,也只有在这种关联和这种氛围之中它们才是可以理解的。比如,柏拉图哲学就与他的数学和科学素养密切相关,他甚至在他的学园的大门上写下了这样的著名警语“不懂几何者不得入内”。持有与柏拉图的世界观正相反对的世界观的德谟克里特也同样具有很好的数学和科学素养,可以说,他就是一个数学家。而比他们稍后的亚里士多德更以“百科全书式的学者”而闻名于世,他的科学建树绝不比他的哲学建树逊色,现代科学的很多学科都源起于他的真知灼见。到了中世纪,哲学家们一般只关心怎样去应用亚里士多德的原则,没有作出什么创造性的哲学贡献,而这恰恰是他们没有进行独立的自然研究、没有进行科学概念的重新构造活动的结果。独立的哲学活动在近代的再次觉醒和近代科学的崛起不仅仅是一并发生的,它们也不仅仅是同一个基本观点的不同的表达,根本说来它们就是同一个过程。那个天才的时代的伟大的哲学家的名字是不能被排除于科学史之外的,同样,那个时代的伟大的科学家的名字也不能被排除于哲学史之外。比如,可以正当地称为近代哲学之父的笛卡尔同时也是解析几何的创建者,他的著作不仅是哲学史上的经典之作,同时也是不可多得的科学巨著。笛卡尔自己就曾经说过:“对于我来说,一切事情都变成为数学的了”。在斯宾诺莎那里,数学—科学的精神可以说构成了他哲学研究活动的驱动力和源泉,这一点甚至从他的写作风格上即可看出。近代哲学的另一个主要代表莱布尼茨同时也是一个数学家和物理学家(他和牛顿共同享有微积分发明者的荣誉),在其卷帙浩繁的著作中,他向人们充分地证明了下述真理:精确性精神是哲学活动的父亲,对自然的思考是它的母亲。在康德哲学中,对自然的思考也占有至关重要的地位。一般都承认,他的整个哲学的中心是《纯粹理性批判》,而在这部不朽之作中康德所做的事情不过是努力澄清牛顿的自然科学系统的基本概念,以期达到对时间、空间、实体和因果性等概念的真正意义的体认和切实的把握,并由此而勾勒出一个世界观的基本轮廓。康德曾写过许多专门的科学著作,其中关于太阳系起源的《普通自然史和天体理论》(Allgemeine Naturgeschichte und Theoriedes Himmels) 在科学史中占据着很重要的地位。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说,如果康德不曾具备他所具备的良好的数学—自然科学素养,那么他的哲学就不复存在了。最后,石里克断言,在哲学史中是不存在他的断言的反例的。这里,也许有人会说,休谟就是一个绝好的反例,在自然科学方面,可以说他没有作出过任何贡献,而在历史科学方面他却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但在石里克看来,休谟并不构成他的断言的真正反例,相反,恰恰是休谟的例子最为令人信服地证明了他的断言的正确性。因为在休谟的哲学探究中,没有一处与历史的概念或历史的方法相关,他并不是从历史那里达到他的世界观的。作为因果性概念和自我概念的批评者,他并没有探究历史过程的任何因果性(他那个时代的其他人没有谈论过这种因果性),也没有研究过历史的个体的概念。他的一切例证和思考的材料都取自于物理学和心理学,而后二者则可以说分别企图以精确的概念去把握外在的和内在的自然。因此,作为历史学家的休谟也是从自然科学的方法中获得其哲学的刺激力的。另外,人们也许还会将苏格拉底抬出来作为石里克上述断言的反例,因为众所周知,苏格拉底是以“自然思考的敌人”而闻名于世的。但石里克认为,即使苏格拉底也不就构成了他的断言的反例,因为他也是非常欣赏数学的,而他之所以不满意于当时的自然哲学,恰恰是因为在他那个时候人们还不能用精确的概念处理宇宙问题。他为自己确立的终身目标就是努力用精确的概念去认识人的本性。
石里克的上述断言——自然科学在我们的世界观的形成过程之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是作为对狄尔泰、文德尔班和李凯尔特等人的观点的反对而提出的。狄尔泰、文德尔班和李凯尔特等人之所以将自然科学与精神科学截然割裂开来,其中心目的就是为了强调自然科学的世界图景的片面性、不完全性、浮表性。在他们看来,哲学更应(甚至只应)从所谓的精神科学中吸取营养或材料,在我们的世界观的形成过程之中,只有精神科学所提供的知识才具有决定性的发言权。对这些观点,石里克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了批驳。
第一,在第二部分我们已经看到,精神科学中所包含的真正知识和自然科学知识本质上说是一样的。因此,就与世界观的相关性而言,我们至多可以问:通过对精神科学的程序的分析,我们是否可以获得全新的结论,而且这种结论是否比通过对自然科学概念构造的分析所获得的结论更为深入?对这个问题石里克给予了断然的否定性回答。比如,通过对现代物理学理论的基本概念和命题的义意义的分析,我们获得了关于实体、空间、时间、因果性等概念——任何一种世界观都要以它们为构成材料——的更为深入的理解。但在历史学科中,我们却找不到能够与此相媲美的事实。
第二,按照文德尔班和李凯尔特的观点,历史的文化科学所关心的只是确定一次性的事实,而自然研究者所感兴趣的则是一般的规律。石里克认为,在某种特定的范围内,我们当然可以这样说。但他同时认为,正是历史的文化科学的这个特点使得它们不可能在世界观的形成过程中起到什么重要的作用,因为世界观的大大小小的特征都只是由世界图景的一般特征、由制约着事件的规律决定的。一个单个的日期、任意一个特定的个体(即使他是具有重要历史意义的人物)是绝对不能在世界观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只是通过在他身上所展现的一般规律,他才具有了某种世界观意义。世界观只与“本质”相关,而个别的东西的本质是通过它所服从的一般规律的展示而给出的。由此,我们可立即引出如下结论:只有自然科学才向我们提供了构建世界观的材料。相反,精神科学的方法则在世界的个别的多样性面前止步不前了,它们的目标不在一般,而在于个别。
与文德尔班和李凯尔特相反,有一些哲学家认为,即使历史科学也以建立一般的规律为旨归。但石里克认为,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因此就说历史科学在世界观的形成过程中有什么区别于自然科学的独特作用。因为每当历史科学企图建立一般规律的时候,它们就必须在它们自己的领地之内使用自然科学的思维方式——它们必须把历史事件看作是自然的过程,必须努力把它们看作是一个由诸多原因和诸多结果组成的混合体,并且努力从来自于气候和环境方面的物理的影响以及来自于领导者的心理方面的影响推断出各民族的命运。
第三,文德尔班和李凯尔特之所以认为在构建世界观的过程中只有文化科学才具有决定性的发言权,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认为只有文化科学才从价值评估的角度考察事物或事件,而世界观当然是价值评估的结果。但石里克认为,价值评估上的考虑并不能向人们提供任何世界图景,它至多能够对一个已经存在的世界图景的价值进行评估,因为只有理智才能描画这个图景,可以说理智按其本质就是一种描画能力。而为了尽可能精确地描画它,理智就必须使用那些被称为自然科学的东西,并且为了达到最大程度的一般性,它还必须使用数学的形式。正因如此,说自然科学的世界图景是片面的、不完全的,在借助于它构建世界观之前我们必须用精神科学的世界图景对其加以补充、甚至于加以取代也就无意义了。同样,说存在一种自然科学的世界观和一种精神科学的世界观也是无意义的,我们甚至都不能说存在着一种科学的世界观和一种非科学的世界观。正确说来,只存在唯一的一种世界观,它是经由如下途径而形成的:对理智借助于自然的知识所描画的世界图景进行哲学的解释。
四、结论
众所周知,在人类文明发展的相当长一段时期内并不存在什么明确的科学门类之分,也不存在哲学和科学之别。在那时,科学是统而为一的。后来,随着人类认识的广度和深度的不断扩展,不同门类的具体科学相继获得了“独立”地位。由于个人精力的局限性、研究兴趣的不同,等等非本质的原因造成了研究分工的不同。正是这种分工的不同致使一些人认为在不同门类的科学间存在着本质上的区别。狄尔泰、文德尔班和李凯尔特等人则更欲从理论层面上将这种区别进一步强化并固化为自然科学和精神科学的两相对立。对于这种观点,许多哲学家都作出过尖锐的批评,维也纳学派的成员更是不遗余力地抨击过它,并力图以“统一科学纲领”与之相抗衡。但除石里克外,该学派的其他成员并没有意识到应该为自己的观点寻找深层的理论根据。石里克虽然没有象卡尔纳普等人那样具体地实施过“统一科学纲题”,但他通过他的形式和内容、认识和体验的双重区分为之提供了深层的理论根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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