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埋头啃史,每日主餐之一是同济大学去年出的三卷本《德国哲学通史》。作者当过郑昕、洪谦、熊伟和王太庆的学生,这在“自序”里有交待。这四位北大教授,都是我所佩服的“知不起名”人物,作者既然皆曾亲炙,这部书的内容想来必有可观。但我心中也不免“不疑处起疑”: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郑、洪、熊、王四公都是惜墨如金、述而不作的人物,由他们“谆谆教诲”出来的学人,会有勇气去挑战一部“通史”吗?待我耐着性子赏析完作者辛苦生养的这一“中国心”、“法国情”和“德国魂”的“合成产儿”(作者“自序”中语),感到的竟然只有失望,嘴里几乎要喊出“这个孩子是要死的”扫兴话来。
此书共一千四百多页,毛病问题种类繁多,全部评论,势有不能。现仅以第一卷第九章“新康德主义和实证论”(第391-439页,共分六节,不到五十页)为主,列举八类比较明显的问题(读者不懂哲学也能看懂)加以辨析,其间理与非理,诸有智者应知抉择。
一、名词的误译
作者列举科学唯物论者伏格特(Carl Vogt)的著作时,提到一本《煤炭工人信仰和科学》(K■hlerglaube und Wissenschaft)。真不知道伏格特还和煤炭工人(K■hler)打过交道。其实,“K■hlerglaube”是德文里的固定搭配,意思是“盲信”。伏格特这本书,名字应该译作《盲信与科学》。《通史》一书本是根据作者以前在港台两地刊行的《德国哲学的发展》增补而成,“煤炭工人信仰”在港台版中已经出现。
二、指涉之错乱
作者提到:“同自然哲学的蓬勃发展相比,叔本华的意志论在十九世纪中叶的命运是很凄惨的,它只限于少数知识分子的圈子中,其主要的代表人物是弗劳恩斯泰特、哈德曼和斑申。后者发表的论无意识的著作,直到尼采哲学形成前,仍遭到冷遇。”(第392页)按作者行文,“后者”当指斑申(Julius Bahnsen)而言,可我只知道斑申是叔本华哲学的忠实信徒,却没听说他发表过“论无意识的著作”。倒是哈德曼(Eduard von Hartmann)写过一本《无意识哲学》,是十九世纪下半叶欧洲最畅销的哲学书之一,其再版次数之多、受大众欢迎之程度,直逼绝不“凄凉”的叔本华。在当时的哲学界里,“哈德曼”几成“无意识”的代名词,“冷遇”云云,真不知从何说起。
三、章节的冗赘
在第395-396页上,忽然插进一节“赫尔伯特的实在论”,前后一共九行,却既未细谈赫尔伯特(Johann Friedrich Herbart),也未评析实在论。再隔一节,赫尔伯特方正式亮相。若是这样的话,前面那一节要它干什么呢?还有一小节讲新康德主义的哥廷根学派,里面却只有五行话,感觉还不如一个空洞的字典词条:“里查德·赫尼斯瓦尔德(Richard H■nigswald,1875-1947)是深受康德主义影响的哲学家,但他很难被归类,因为他既有马堡学派的痕迹,又有弗莱堡学派的影响;而且,他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之后的哲学活动扩展到各个领域。里查德·赫尼斯瓦尔德一生著作丰富,涉及面很广,是一位多才多艺的思想家。”(第419页)赫尼斯瓦尔德“是深受康德主义影响的哲学家”——那当然啦,否则干吗把他算作新康德主义哥廷根学派的唯一代表呢!“但他很难被归类”——他不是被作者归进了哥廷根学派吗?他“一生著作丰富,涉及面很广,是一位多才多艺的思想家”——这句话用在别人身上不也可以吗?读了这五行,赫尼斯瓦尔德还是个“没面目”,不如删掉算了。
四、章节之错引
作者在第五节“康德之后的形而上学的重建”里说:“正如前面第二节所指出的,欧根的新观念论实际上就是新康德主义的一种流派……”(第428页)欧根即Rudolf Eucken(1846-1926),以前一般译作倭铿或倭依铿。我按照作者的指示,在“前面第二节”找了半天,也没发现“如”他“所指出的”是什么。那一节的标题是“从费尔巴哈到朗格”,虽然也提到一位“欧根”,但他是那位著名的欧根·杜林(Eugen Dühring),恩格斯《反杜林论》一书的主角。专门提到Eucken的地方,其实是在第三节“从新批判主义到新康德主义”下面的第五小节“耶拿学派”(第419-420页),作者误把第三节弄成了第二节。
五、时代的错置
作者在第六节“数理逻辑的形成和演变”里说:“皮尔士和他的父亲、哈佛大学的数学家和天文学家本雅明·皮尔士(Benjamin Peirce, 1809-1880),为了发展逻辑代数和关系逻辑,曾针对汉丁顿(Edward Vermilye Huntington,1874-1952)在1904年提出的理论假设,进行了有趣的讨论。”(第431-432页)我们都不用知道老皮尔士和汉丁顿是谁以及他们研究的是什么,就会发现这句话里有一个很大的矛盾。请问,老皮尔士既然已经在1880年去世,那么他怎么会同他的儿子一起,针对1874年才出生的汉丁顿在1904年提出的理论进行“有趣的讨论”呢?隔过几页,作者又说:“在美国,在皮尔士的影响下,美国哲学家刘易斯(Clarence Irving Lewis,1883-1964)和摩里斯(Charles William Morris,1901-1979),也先后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末到二十世纪初,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深入地探讨了数学符号、公式及公理形式同人的思维模式的内在关系……”(第436页)这也不对呀!十九世纪七十年代末,刘易斯还是个“零”,而二十世纪初呢,摩里斯顶多会说“妈妈、爸爸、抱”,他们如何能够“深入探讨”作者提到的那些学术问题呢?这还不算最怪的。在第445页上,作者说“(狄尔泰)从1882年起,到柏林大学接任离校的洛兹(Rudolph Hermann Lozte)所遗留的教职,直至1888年逝世。”可是前面第443页明明写着狄尔泰卒于1911年,怎么刚翻过两页他就变成在1888年去世了呢?作者身为同济大学的“博导”,要是你的研究生在论文中犯了这种错误,你能原谅他吗?
六、身份之误认
先说误认国籍。比如第429页提到一位“美国语言学家和符号逻辑学家若尔根森(J. Joergensen,1894-1969)”,其实这位“老美”除了爱用“国际语”英文写书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丹麦人(他名字的丹麦文拼法是J■rgen J■rgensen)。再说误认身份。第430页说刘易斯(作者年轻时就读的北京大学哲学系,就有刘易斯的学生任华在教书)是“数学家和逻辑学家”,我想要是刘易斯还活着的话,“数学家”一称,他一定会“敬谢不敏”、“原物奉还”的。“数学家”的称号应该改为“哲学家”才是。在第一卷第八章讲叔本华时,作者竟然把罗马史家摩默生(Theodor Mommsen)和特洛依古城发掘者斯利曼(Heinrich Schliemann)说成是和达尔文平起平坐的进化论思想代表(第359页),可是我既没听说德国罗马史家在台伯河捞过牡蛎,也没听说德国业余考古学家在希腊挖过熊猫和猛犸。
七、人书的重出
作者本来在第397-398页已经交待了一遍赫尔伯特的生平和著作,可是到了第424-425页上,他又不嫌麻烦地说了一遍。虽然内容稍有不同,但毕竟是一种重复,在追求严谨的学术著作里,这种“一人重出”的情况实在不应该发生。作者的这两份“赫尔伯特小传”(姑且称为“A传”和“B传”),大概是在不同时期写成的(“A传”主要取自《德国哲学的发展》),到了成书时勉强拼凑到一起(据作者“自序”说,此书在二十年间经过了初稿、复稿、三稿的撰写),结果就没有注意到译名前后不统一的地方。这一点还特别表现在赫尔伯特著作名称的翻译上,作者闹出了“一书两出”的怪事。“A传”提到赫尔伯特写过《形而上学原理》、《逻辑学原理》、《实践哲学通论》和《哲学入门教科书》,这些书到了“B传”里都有了全新的译法,变成了《形而上学要义》、《逻辑要义》、《普通实践哲学》和《哲学引论教程》。总的来说,“B传”翻译的书名更加准确,大概是后来写的。同样的问题还发生在新康德主义马堡学派的领袖柯亨(Hermann Cohen)身上。作者在第411页上提到柯亨的三本主要著作《纯认识的逻辑》、《纯意志伦理学》、《纯情感的美学》,可是到了第415页,柯亨这三本书又变成了《纯粹知识的逻辑》、《纯粹意志的伦理学》、《纯粹情感的美学》。最为“恐怖”的是作者在同一页里竟然把同一本书翻译成不同的名字。在第401页靠上的部分,作者提到洛兹的一本《作为机械的自然科学的普通病态学和治疗学》(姑且不谈他翻译得对不对),到了这一页的底下,这本书“瘦身”成了《作为力学的病理学和治疗学》(这个译名是《德国哲学的发展》上使用的)。在到底该把mechanische Naturwissenschaften一词翻成“机械的自然科学”还是“力学”的问题上,作者心里大概也没个定准儿,干脆留给读者自己随意取舍了。
八、体例之混乱
按照一般学术著作的惯例,第一次出现的人名,你可以加括号注出他的外文原名和生卒年,到他第二次出现时,就没必要再“多此一举”了。这正是马赫谈到的那种在科学研究中需要贯彻执行的“思维经济的原则”。可是,作者的写作实在不够“经济”。在一章之内,同一人物的原名和生卒年反复出现,好像生怕读者记不住似的。具体例子不举了,因为实在太多了。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全书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只交待一个人的生卒年,而不详细列出生卒月日。可是,在第427页上面,作者提到一位叫克劳斯(Oskar Kraus)的哲学家,不知为何突然变得精细起来,一下子写全了他的生卒年、月、日:“24,7,1872-26,9,1942。”在这整整一章中,只有这位克劳斯享受到这份特殊待遇。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孙周兴教授为这本书写的“卷首语”最是深得我心:“跟随哲学家们的原本思路进行反思,乃是训练和发展我们本身哲学思维能力的必由之路……笔者真诚地希望读者将从本书所概略介绍的德国哲学家中,受到有益的理论启示,并顺此前进而达到哲学迷宫的深处。”不用说,看完这部《德国哲学通史》之后,我不仅达到了“哲学迷宫的深处”,而且在前进的过程中顺利地迷失了方向。在迷宫中没遇上一个弥诺陶洛斯(minotaurus)先生,已经是我的运气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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