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文学曾经有过一个无我的时代。比如说诗歌的无我,成为了宣传的口号、政治的传声筒。我当了作家之后,有一个外国记者采访我,问我最早发表的作品是什么。我说很凄惨,最早的作品我是以别人的名义发表的。那时候我在煤矿挖煤,下夜班时我背曹禺剧本里的一句诗“太阳出来了,黑夜即将过去,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那时正是文化大革命时期,就把我打成了反革命,说我攻击“红太阳”。从此之后,我就要时不时去参加一些“宽严大会”——就是大家坐一块儿,都是有问题的人,身边安排一些所谓的“革命群众”埋伏在你身边,突然就在会上宣布:“把反革命分子某某某揪出来示众!”然后被埋伏的“革命群众”揪出来,铐上手铐带走。我坐在那里,也是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抓到监狱去。可是,有一天我们工段的领导忽然找我来了,说是北京要搞一个劳模赛诗会,问我能不能给写一段诗。我说好啊,因为我一直被当做反革命看,派这样一个差事当然是好事。于是我写了一首诗,大约就是“煤矿工人这双手,敢上九天摘星斗”之类。领导一看,说写得不错,让我出差到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定稿。随后,我的诗就被恩准去人民大会堂朗读。可不是让我去朗诵,是我们矿的劳动模范去读的。第二天,这首诗被登在《北京日报》上,署的当然是劳动模范的名字。因此,所以我的第一篇作品是用别人的名字发表的。后来到了一九七三年,推荐工农兵上大学,因为我干活还不错,当时在煤矿挖煤,于是工人推荐我去上南京大学中文系,后来又说我有反革命言论不让我去。于是我一赌气又写了一首诗发表了,这是我署上名字的处女作,但可悲的是,这首诗是歌颂工农兵上大学这一“新生事物”的。就是说,那个时代作家和诗人是无我的,是纯粹的政治工具。
到了八十年代之后,我们的文学进入了一个思想解放的时代,像巴金先生说的开始讲真话,以言为心声,为情造文为风尚,使个性化的文学、真情实感的文学重新回到我们中间。但是作为一种惩罚,自我之说越演越烈,将自我绝对化,甚至割裂自我和社会和时代和人民的关联,使文学之路越来越狭窄,使某些作品的世道人心、责任日益淡漠。而对这个问题的一些批评又过于简单化,不能服人。因此我觉得,对此做出科学的阐释是非常必要的。
怎样认识自我在文艺创作中的作用?我有两点看法。
我的第一点看法是,文学的确纯粹是个人阅历和个人情感劳动的产物,否认自我、否认文学创作的主体意识是不对的。因此,我们强调作家的社会责任感,强调作家和人民血脉相连、情感相通,并不是要否认作家自我情感的独特性,更不否认艺术表达的独特性。恰恰相反,越具有这种独特性的表达,就越具感染力和征服力。
就拿小说来说。小说是什么?我有一句比较自鸣得意的表述:将你认识的人物,或者听说的人物、想象的人物搁在一块儿热闹热闹,这就是小说。可见小说创作,一定来自自身的体验和感悟。我不妨举一个自己的例子来说明。我的小说都是一九九五年之前写的,一九九五年之后我就没有作品,就是写文件了。八十年代我写过一篇短篇小说《盖棺》,其主角就是我挖煤时代结识的人物。那时候我们班组里有一个老头,这是一个老工人,有些可怜,每年不带休息地死命干活赚钱养家,老婆还不忠于他,据说这位老工人下夜班之后到了家门口还不敢进去,先咳嗽两声让屋里的野汉子跑了再回去,所以他成了班组里开心解闷的角色。那时我们年轻,不懂事,也常常拿他开心,特别是班组里有一个小伙子,军人子弟,拿他耍得更厉害。然而,有一次这个小伙子放炮违反了规程,井下一爆破被气浪掀到一百米以下的井底下,当场脑浆就出来了。而全班工人正在井下躲炮洞里,眼看着上面扑通掉下个人来,血肉模糊,青年人都吓傻了。只有这位老工人扑过去了,一边往外拽人,一边将脑浆往他脑袋里塞,还一边喊:“大兄弟大兄弟你可不能走啊,你走了我们可怎么一块儿混啊!”这个小伙子死后,他的爸爸妈妈来了,很悲痛,提出的要求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他们要求追认他的儿子为烈士,要求在《人民日报》发事迹,还要在矿上办一个展览。当然前两件没有成,办一个展览还是可以的。后来过了三十多年,有人告诉我,因为没能满足要求,小伙子的骨灰盒还没有拿走,最后还是当年的工友们凑了一点钱,将骨灰盒给埋了。可见在那个时代,我们的亲情和价值观,被扭曲到什么地步。这样的父母和那位高呼“大兄弟”的师傅,给予我的心灵以极大的冲击,我的那篇《盖棺》,即有感而发。
从事文学创作的人,需要与众不同的阅历,需要独特的情感体验,同时,还需要符合文学规律的专门训练。其实,不光是文学,任何文艺行当都需要专门的训练。有一年我跟徐沛东到罗马尼亚访问,进了农庄,道路两边一边站了十个罗马尼亚的妇女,唱歌欢迎我们。走过去,徐沛东就把刚刚听到的旋律唱出来了。我问他怎么这么灵,他说他就是干这个的,作为一个音乐家、作曲家,最敏感的是旋律。任何行当都是这样,然而相比而言,人们似乎以为,音乐家、画家是要经过专业训练的,而作家是没有的。其实不然。当然,大多数作家并没有像琴童一样去练琴,但只要你去考量他们的人生经历,他们是几乎都有一个不经意的训练过程。比如说徐光耀,为什么能够将《小兵张嘎》写得那么活呢?徐光耀当年的家就是河北保定的,他爸爸是老农民,每年到了农闲的时候,他爸爸到杨柳青去倒腾一些年画,回到集市上卖,以维持生计。农家子弟,是未来家庭的栋梁,既读了几年私塾,是不能不到集市上帮着父亲卖卖年画的。卖年画,徐光耀就不能不在集市上给围观者讲故事,其实这就是《小兵张嘎》的开端。
应该说,这既是个人叙事能力的训练,也是一个作家地域文化品格的养成。比如王蒙的幽默,他的作品中表现出来他对于生活的幽默感和自嘲意识,源于他经过很多磨难的阅历,也源于他的地域文化色彩。老舍的作品里也有很多幽默色彩,为什么?这是北京文化的特点。在北京的王爷们、八旗子弟,清朝灭亡后还有铁杆庄稼和钱粮来吃,后来没有办法,就卖字画为生,再后来没有饭吃怎么办?北京有一个天桥,北京的天桥那儿有唱小曲的,这些八旗子弟们就去唱小曲。爱面子,唱完小曲不从后面走,要从观众席间下台坐洋车回家,意思是我是来玩的,不是来赚钱的。实际上老板早就将演出费送到家了。这些八旗子弟过去是很尊贵的,一下子落魄了,所以他们的幽默里又有这种尊严感和精神优势,但是他们又有自嘲,所以就产生了北京的幽默,产生了北京地域文化特有的幽默。北京人的幽默带有黑色,他们经常拿悲惨拿窘境来开玩笑。北京人说死不说死,他说“去听蛐蛐叫了”,现在则说“去烟筒胡同了”。王蒙是河北人,在北京长大的,这种地域文化的幽默,再加上他受了很多的苦难,到过新疆,又被打成右派,所以他的幽默里继承了北京地域文化的幽默,又有他个人性格的特征。很多年轻人不懂,认为幽默调侃痛苦可以装出来。我曾经到一个照相馆去,看到两个小伙子在那儿照相,抱一把吉他,头发掉到鼻子前面,皱着眉头弹着吉他,还问给他照相的人够不够痛苦。这是年轻人的痛苦,叫“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那么我也试着解剖一下自己。我这个人从小是被娇生惯养的。我父亲是大学的教授,我是独生子,两世单传,家里很宠爱,但是到社会上这样不行。我的父亲解放前曾经在广州读书,毕业的时候找不到工作,就托一个朋友找工作。人家说找他干嘛,他爸爸是军统特务,我父亲吓坏了赶紧跑了。解放后有一个“向党交心”的运动。我父亲说确实求过一个军统特务的儿子帮忙找工作。坏了,因为这句话我父亲从此成了特务嫌疑,阴影一直笼罩了我好几十年。我从十五岁就开始争取入团,争取了十三年。最后,当时的团委书记说这家伙都二十八岁还入不了团,就让他入团了吧,都超龄三年了,结果入团三个月就退了。你们看,我是一个在家里非常有尊严感的人,在社会上遭受了无数的冷眼和冷遇之后,当然很敏感。所以我时不时会冒出很多念头来,我这辈子对不起这个对不起那个。前一段时间我写了一篇文章,记叙了其中一段愧疚。我八岁的时候从广西北海到北京,我父亲在北京教书,接我去读书,读人大附小,我不会说也听不懂普通话,只会说白话。班里的同学觉得我没有办法沟通,于是没有人理我,我很寂寞。但我发现班里还有一个人,也和我一样大,他更寂寞,会说普通话但是没有人理他。他每天牵着一只大奶羊来上学。你想想看,人大附小,也是城市里的学校,这小孩子牵一只大奶羊来,将羊拴在教室外面,自己上课,下课了自己再牵羊回家,也没有人理他。怎么回事?就这样,我们两个寂寞的孩子成了朋友。后来知道,一九五八年初,他的父亲和母亲刚刚被打成右派抓走了,家里还有一个小弟弟要吃奶。他的奶奶没有办法养活小弟弟,就买了一只大奶羊,让大孙子喂一只奶羊,奶奶晚上挤奶给家里的小弟弟吃。我的愧疚在于,没有过几个月,我的普通话就说得很好了,小孩子不懂事,我非常自然地融入了大集体,我就将这位朋友忽略了,到现在甚至已经记不起他的名字,更不知道他在哪儿了。我如今非常惭愧,我当年怎么就没有跟他好下去?就将他忽略了。一个有过被人歧视和漠视遭遇的人,自然对这件事感到格外的敏感。可见,文学是最具个人情感特点的工作,作家是最具个人劳动色彩的职业。
然而,这绝不能成为文学封闭自己、背对时代、背对生活的理由。我想引用丹纳的一句话,他说莎士比亚不是外星球飞来的陨石,在莎士比亚的背后有整整一个民族合唱团的合唱。一个伟大的文学家,一定是一个具有鲜明的个性,有自己独特的感悟世界和表现世界方式的作家,也就是说,是一个不会泯灭“自我”的作家,但他的“自我”,决不是封闭的自我陶醉和自我沉迷,更不是病态的“自我中心”,他的“自我”中一定包含着博大的“大我”的情怀,唯有含有“大我”的“自我”,才有可能打通通往读者心灵的通道,也才具有通往艺术殿堂的可能。
其次,尤为注重文学的感时忧国情怀,是中国文学传统的特质。因此,由“自我”而涵盖“大我”,应该说是我国文学的伟大传统。当然,据一些思想史家分析,这是由于中国的科举取仕制度,学而优则仕,使得中国文人和政治、和家国命运息息相关,由此而形成了中国文学和政治的不可分割性。同时与之共生的,是某些中国文学或中国文人,有趋炎附势的陋习,甚至一些伟大的文学家,也未能免俗。因此,拥有感时忧国的伟大传统,走错一步就可能是迎合,成为政治的传声筒。文学感时忧国的传统不可或缺,但趋炎附势的陋习要当心。其区别就在于是把“自我”和“大我”,和百姓的忧乐悲欢相通,还是和一时的得失相瓜葛。作为一个作家,保持自我个性的风格和创造力是至关重要的,但只有和人民在情感上、在审美心理上沟通,才有可能获得不竭的情感源泉和创造灵感,也才有可能赢得更广泛的共鸣。(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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