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你了,水手。 一九〇〇微微笑了笑。他在玩呢。一点不错。他坐在钢琴边上,开始做一件蠢得不能再蠢的事情。他弹的是《老爸快回来》,一首蠢得掉渣的曲子,孩子们唱的。几年前从移民那里听来的,从那时起他便不可自拔,他是真的喜欢,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能令他那么喜欢,令他那么疯狂地感动。那样的东西当然不敢令人恭维。我都恨不得要上去弹了。他在弹奏的时候加上了一点低音技巧,加重了些什么,又加入了两三个他自己的修饰音,总之,就是很蠢,滥调一支。杰立•罗尔•莫顿的表情就像是有人偷了他的圣诞礼物。他用狼一般的双眼扫了一眼一九〇〇,然后又坐在了钢琴的前面。接着就涌出了一阵能让德国机械师都落泪的蓝调音乐,仿佛全世界黑人的辛酸经历都在那里,而他用那些音符娓娓道来。扣人心弦。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仰起鼻鼓掌。杰立•罗尔•莫顿甚至没有鞠躬致意,什么也没有。看得出来,他对这该死的一切已经受够了。 又轮到一九〇〇了。开始就很糟糕。在他坐下的时候,他眼中滚动着两颗硕大的泪珠,看得出来,因为那支蓝调,他被感动了,这一点还可以理解。荒唐的是,如果脑子里只想着刚才的音乐,手上还能弹出什么音乐呢?都是因为刚才那支蓝调。“真好听。”第二天他还这样辩白。你们想想看吧。他对决斗连最基本的概念都没有。根本没有。他也弹了那支蓝调。不仅如此,他在脑中组成了一系列和弦,慢悠悠地,一个接着一个,排列在一起,单调得让人备受折磨。他自己裹在键盘里演奏,自我欣赏着一个一个和弦,听起来不仅奇怪,而且毫无韵律可言,但他乐此不疲。其他人呢,却不怎么欣赏。在结束的时候,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 这是,杰立•罗尔•莫顿完全丧失了耐心。他走到钢琴前,逼了上去。两人之间,虽然是寥寥几句的窃窃私语,却掷地有声,好让所有人都听得见。 ——去你妈的,蠢蛋。 然后,他骤然开始了演奏。不是演奏,是魔术,是杂技。他让八十八个琴键都发挥到了极至。以一种骇人的速度。一个错误的音符都没有。脸上的肌肉连动都没有动一下。那甚至不是音乐,是魔幻,是巫术,美丽而优雅。一个奇迹,毫不夸张。一个奇迹。人们欣喜若狂。尖叫和掌声,前所未见。热烈得就像是过新年。在这片混乱中,我站在了一九〇〇的面前:他的表情是全世界最失望的。而且还有点蠢。他望了我一眼,说: ——那人完全是个傻子。 我没有回答他。没什么好说的。他转过来对我说: ——给我拿支烟来。 我惶惑地拿了一支烟递给他。——我是说,一九〇〇,他不吸烟。他以前从不吸烟。他接过烟,转过身,坐到了钢琴前。大厅里,过了很久,人们才意识到他坐在了那里,也许是要演奏吧。人群中爆发出一串刺耳的起哄,一阵大笑,一阵口哨。人们就是这样,对输家很刻薄。一九〇〇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周围出现了一种寂静。他望了杰立•罗尔•莫顿一眼,他正站在吧台边上,品着高脚杯里的香槟呢。一九〇〇幽幽地说: ——是你要这样的,混蛋。 然后把那支烟搁在钢琴的边缘上,捻灭。 他开始了。 (一阵有活力的狂想曲响起,仿佛是用四只手弹出来的。持续不到半分钟。以一阵激烈的和弦齐奏结束) 就是这样。 人们屏住呼吸,贪婪地吞噬着音符,目瞪口呆,好像一群超级低能儿。所有人都保持肃静,在最后的一阵仿佛有一百只手演奏的超级和弦之后,钢琴似乎在任何时刻都有可能爆裂,依旧悄无声息。在令人发疯的寂静中,一九〇〇站起身,拾起那烟蒂,向前探出身子,越过键盘,把它贴在琴弦上。 嘶嘶的低鸣。 当烟蒂被抽出来的时候,已经着了。 千真万确。 很美地燃烧着。 一九〇〇将烟握在手中,仿佛一根蜡烛。他不吸烟,也就不知道怎样用手指去夹烟头。他走了几步,来到杰立•罗尔•莫顿的面前。把香烟递给他,说: ——你抽吧,我不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