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一种简单办法，把一部四十万字厚书浓缩在两千字内，仍能让人读来兴致勃勃？《云图》我试过很多方法，看来不行。这不是一部可以一目十行读来消遣的浅叙事作品，你在阅读中必须一直全神贯注，并时常停下来慢慢琢磨，细细消化，才能了解作者的意图，圈套，或秘密。与此对应有两种阅读方式：一种恋爱式，一种偷情式。
　　
　　《云图》的叙事结构是这部小说的最重要特点之一，但读者不能仅仅迷恋于表面的奢华，还要体会这种花架子背后的丰富思考指向。小说打乱直线叙事的阅读期待，其章节结构具体对应为：1-2-3-4-5-6-5-4-3-2-1，第一章写十九世纪中叶美国公证人亚当·尤因在南太平洋群岛看到令人震惊的屠杀景象，到尤因搭乘海船离开时埋下伏笔停住；第二章写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英国青年音乐家弗罗比舍在比利时西德海姆庄园和风烛残年的音乐大师及其妻子的隐秘恩仇；第三章写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女记者路易莎·雷冒杀身之险对隐藏巨大阴谋的核电公司进行缜密调查而被公司职业杀手制造车祸沉入海底；第四章写二十一世纪初倒霉出版人卡文迪什出版了业余作者德莫特的自传后，德莫特因痛恨书评家芬奇的恶评，在一次晚会上把他从十二层楼顶上扔下去。这举动使杀手自传突然畅销大卖而让卡文迪什一举脱贫。但赚钱后卡文迪什被黑道追杀讨钱，慌不择路下躲进了一家恐怖养老院而束手待毙；第五章写在反乌托邦的未来时代，克隆人星美-451的在自我寻路、自我救赎过程中，陷入公司国统一部设计的一个复杂而庞大的阴谋中；第六章为本书结构的拱顶，写本纪文明发展到顶峰而自我毁灭之后，世界来到了末日时代，夏威夷原始人再度生活在原始崇拜和相互攻杀中，牧羊少年扎克里遇见高科技文明的幸存者麦克尼姆……小说中提到青年音乐家弗罗比舍创作了《云图六重奏》，这个六重奏每一个部分都没有完成，而有待下一次的反复演绎。由此，叙事的绚丽结构达到了顶峰，叙事的瀑流在悬崖中奔泻而下，故事进入了叙事的回环情节——写星美-451的不幸遭遇、写卡文迪什和几个老头老太飞跃老人院、写路易莎·雷起死回生以坚实调查揭穿了核能公司的巨大骗局、写弗罗比舍在西德海姆陷入了被老音乐大师埃尔斯的剽窃以及对年轻少女伊娃不可自拔的情感中最后用手枪自杀、写亚当·尤因在海洋旅行过程中被邪恶的医生亨利下毒药迷倒并谋夺他的财产……这一系列彼此间似乎松散、仅以其中一些小小的细节黏连在一起的故事锁链，终于在一阵令人战栗的救赎中近乎赞美般结束：如果没有无数水滴汇聚，哪会有海洋呢？
　　
　　结构在此、故事在此、但阅读的迷惘也在此。你不可能根据我浓缩成的这一连串故事梗获得对小说整体感受，也无法品咂到小说叙事过程中令人紧张到窒息的紧张桥段。我很佩服小说在叙事中调动情绪的高妙技术，也佩服他在细节处理上的精微把握。每章故事皆可单独成立，并拥有自己的灵魂碎片，让读者误以为这一章都已经足够了、完整了、乃至完美了，但作者很快就亲手打破这种完美幻觉，再度重构新的图景。通向完美的道路在小说里一直是畅通的，但愚蠢的作家不懂得寻找，懒惰的作家已经忘记探索。大卫·米切尔是喜欢探索、热爱繁复结构，挑战叙事困境，并为最终得到解决而感到满心愉悦。
　　
　　《云图》第五章写反乌托邦时代克隆人星美-451在自我救赎中陷入公司国统一部的巨大阴谋中最终沉沦的故事，是这一系列的顶点。这个故事高潮反复，悬念迭出，想象力奇特，充满了丰富特异的描写。这些卓越的想象力和丰富的图景，可能是以《黑客帝国》系列电影而闻名的电影导演沃卓斯基姐弟看中这部小说的重要原因之一。沃卓斯基姐弟因《黑客帝国》系列电影的全球性风靡而成了二十一世纪无可争议的新影像叙事大师，他们和大卫·米切尔的小说结合起来，可能是继J.K.罗琳的《哈利波特》之后，英国文学与美国电影工业的又一次庞大的撞击，这种撞击的爆炸性影响力，在电影公映之前就已经辐射到了中国，到了上海书展。大卫·米切尔在刚刚结束的中国行中，被不断地问起《云图》，而实际上，他在一次采访中含蓄地说起，他在《云图》之后还写过好几部长篇小说。
　　
　　在新媒体时代，小说不再是单纯的小说，而是一系列文化模式、文化事件、文化衍生品的基础。小说和电影的结合，这种新文化叙事力量，至今仍然具有摧枯拉朽巨力，而无法阻挡。
　　
　　大卫·米切尔是英国新一代的文学领军人物，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多次谈到，他不喜欢那种没有挑战性的简单写作，对他来说，“困难”的写作能带来更多的乐趣。他对小说这门艺术的理解，建立在广泛阅读和继承的基础上，并对小说这门艺术的潜在生命力作了独特的阐发。在他看来，小说不仅没有死亡，且在二十一世纪仍然生机勃勃。但是经历了经典叙事和现代派文学的反复探索之后，小说来到了一个微妙的十字路口。它必须以更加广博的内涵、更加宽广的视野和更加细腻的内心，也必须以更加复杂的结构，来表达作家的心灵。在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幽灵代笔》里，大卫·米切尔即把自己的叙事放在东亚文明的一个广阔时空里，通过有趣的结构转换来急剧调动场景，并把叙事的魅力有弹性地保持到最后。
　　
　　小说的结构一旦有了肉身，作家就成了其中的幽灵，就如同《幽灵代笔》里那位能够通过人与人物与物的接触而转移宿主的幽灵一样。试图在这样的作品中寻找中心思想，是一件美丽的痛苦。但是，大卫·米切尔友好地说过，他的所有作品主题，都关注着权力以及对权力的滥用。在人类文明的各个阶段，对人类尊严的摧残一直繁复地存在着。
　　
　　二〇一二年八月十九日星期日初稿
　　
　　二〇一二年八月二十日星期一修改
　　
　　(此文刊发于《上海社会科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