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所在的杂志还是双周刊,工作不那么忙碌,主编朱伟先生经常和我们闲聊,他讲过如何欣赏古典音乐,拿着马勒的CD,一边听一边给我们分析;如果要和你谈怎么修改一个稿子,也会从最近看了什么书聊起。有一天在办公室里,他和我聊起小说家,我当时看昆德拉,觉得他的小说很了不起,朱先生却说,昆德拉不过是二流小说家,他心目中的一流小说家是卡佛。朱伟先生早年在《人民文学》当小说编辑,他的眼光当然高,可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卡佛是谁,那天下午,他居然给我讲了一小时的卡佛,特别详细的讲述了那篇《离城那么近有那么多湖泊》。 很快,我就找到了一本卡佛小说看,印象最深的是“他们谈论爱情时都说什么”,说实话,我当时觉得这些小说都太简单,抽取生活中的一个片断,字数就是几千字。从一个文学青年的角度看,读小说总隐约有另一个判断,那就是我自己能不能写出来,如果觉得自己能写出来,就会觉得这小说一般;如果觉得自己写不出来,就会对小说家极为崇拜(比如看《百年孤独》)。当时看卡佛,总觉得不够带劲。那时候我是个青年,涉世不深,满脑子都是积极进取、改变世界的梦想;另外,总以为爱情和婚姻是挺美好的东西,根本没意识到世间的无奈,所以根本没理会卡佛小说中的苍凉。
再看卡佛,大概过了12年。这次是在互联网上读到的,博客大巴上有一个“寻找卡佛”,博客主人是兰州的一个公务员,他偶然看到卡佛的小说,很喜欢,就设了这样一个博客,把自己能找到的关于卡佛的一切都发布上去,这个博客上也发翻译小说,翻译者叫小二。通过这个博客我找到小二,当时我们杂志在做一个“互联网翻译家”的报道,我就去上海采访小二。我本以为小二是个文学青年,没想到他是一家公司高管,80年代就去美国留学,他说他们身上还保留着80年代气质。小二衣食无忧,自己写小说,但自认写不好,所以就致力于翻译。我重新阅读卡佛,基本上是通过他的翻译。
这一次读,忽然发现卡佛的厉害,他的小说非常简单,看着好像都缺乏想象力,但我自己的感觉是,它需要读者能调动自己的感受能力。卡佛说,谁要是写小说,就等于把自己置于世界的阴影之中,其实,谁要是持续地看小说,又何尝不在阴影之中?那些与现实交流不畅的人才会沉迷于虚拟的世界。谁能在阅读卡佛的过程中,不断用自己的阴影去覆盖那些人物与对话,谁就能获得更大的满足。另外一点,在十来年的媒体生涯之后,我忽然重拾文学青年的梦想,自己又开始写小说,这一下我忽然感受到卡佛的小说那种独特的技巧。
这次,译林出版社大力推出卡佛的小说集《大教堂》,译者肖铁在后记中写到,他在美国念书,地板上就是个床垫,翻身就觉得硌,这种不太美妙的生活环境大概与卡佛笔下人物有点儿相似。小二也和我说起过,他在美国买了几套10万美元左右的公寓,把房子出租给一些底层人士,这些人常常拖延房租,在小二看,这帮人就是活生生的“卡佛人物”。的确,卡佛自己说过,文学能让人意识到那些削弱我们并正让我们感到气喘吁吁的东西,能让我们意识到像一个人一样活着并不容易,但我想弄明白的是,这种底层、暗淡、悲凉的故事究竟是如何吸引那些精英读者的?那些浪漫主义者会在卡佛小说中找到安慰,而那些得意者,那些成功者,一般早就否定了文学的价值。
卡佛专写一些不成功的人的故事,也遭到美国右翼评论家的批评,说他没有给美国涂脂抹粉,说他不够乐观。卡佛自己说:“这些人的经历和那些成功者的经历一样有价值。我把失业、经济和婚姻上的问题当成生活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人们总在担心他们的房租、孩子,以及家庭生活上的问题,这才是最本质的东西,是百分之八十、百分之九十,或上帝才知道具体比例的生活。”请让我再把自己的困惑说一下,卡佛的小说大多写的是失败者,他们被生活的琐事折磨得筋疲力尽。中国这些年来的主题就是快速发展,是个人生活水平的提高,如果谁应付不了生活,谁就会被当作失败者抛弃,在这样的背景下,卡佛能提供的参照会有什么样的意义?
这样的困惑可能很幼稚,因为我放大了小说的实际效用,没有那么多人读小说,也不会有很多人读卡佛。我能感觉的到,译林出版社希望这本好小说能有更多的人读,希望让膨胀中的个体看一看被削弱的个体是如何存在与挣扎的,但我疑心其努力会不会有些不合时宜。说到底,小说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是柔软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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