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他回到了枣阳家中。本来是少年夫妻,久别胜新婚。三巧儿也是天天盼着丈夫回来,但丈夫真的回来了,却又感到尴尬,无法像过去那样亲热。蒋兴哥则是带着一肚子怒火回到家中,但见了妻子那副人见人怜的样子,这股怒火却又发不出来。蒋兴哥掏出写好的一封信,告诉三巧儿:刚刚下船时,听人说岳父母病了,先去看望了,果然病得不轻,你赶紧回家去看看,这封信可交给岳父。三巧儿一听说父母病了,忙不迭地收拾衣物急着回家。蒋兴哥早已雇了轿子在门外等候,把妻子扶上轿,目送着小轿渐行渐远。三巧儿回到家中,父母又惊又喜。女儿回家,父母怎能不喜?但在当时,事前没有打招呼,也不是过年过节,嫁出去的女儿突然回来,父母还是吃了一惊。三巧儿听说父母病了,匆匆回家,却见父母安然无恙,心中狐疑。这个时候,父亲问女儿,突然回家,是何道理。三巧儿说是丈夫送自己回来的,说父母亲有病,却不知何故撒谎。三巧儿想起蒋兴哥还有给父亲的信,遂递了上去。父亲把信拆开一看,大吃一惊,竟然是封休书。怎么写的呢?立休书人蒋德,系襄阳府枣阳县人。从幼凭媒聘定王氏为妻。岂期过门之后,本妇多有过失,正合七出之条。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还本宗,听凭改嫁,并无异言。休书是实。下面是年月日,并印手掌为记。 亲一听,大为惊讶,连连追问女儿,到底是何因?三巧儿听着父念信,惊得目瞪口呆,知道事情败露。又见母亲追问,只是垂泪痛哭。父亲见问不出头脑,怒冲冲赶到蒋家,责问女婿。蒋兴哥见岳父前来问罪,连连赔礼。问及理由,却是不说,问急了,只说:有祖上留下珍珠衫,由令爱保管。如果令爱能够拿出珍珠衫,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拿不出,那就莫怪了。三巧儿父亲回到家中,说到珍珠衫,三巧儿更是痛哭不已,就是不说话。父母亲也没有办法,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一定是女儿做了错事,对不住丈夫,且已无法挽回。三巧儿思前想后,想着蒋兴哥对自己的好处,想着和陈大郎在一起的愉悦,一切已经成为过去,留下的只是自己的错,所以整日以泪洗面。父母没有办法,只得一面劝慰,一面托人做媒,因为女儿不过二十多岁,一朵花还没有开全,总得嫁人啊。 这三巧儿长得极其漂亮,人也聪明,改嫁的消息传出,媒人不断,但一般的人王家还是看不上眼的。这一天有一位被看上眼了。原来是一位姓吴的进士,去广东赴任,没有携带家眷,打算在路上纳一位美妾。纳妾在当年的官场和商场是十分普遍的事情。吴进士路过枣阳,听说王家有漂亮女儿待嫁,托人送了礼金到王家。三巧儿父母听说对方是进士,人品不错,自然同意,选择吉日,把女儿送去,同时通知蒋兴哥。 蒋兴哥这些日子其实也一直在反思自己,为了一些蝇头小利,离家近两年,让妻子在家守活寡,也多有对不住她。听说三巧儿改嫁,心中更不是滋味。他让人把三巧儿当年的陪嫁,以及自己家中的值钱细软,一共装满了十六只箱子,每只箱子都贴上两张封条,送至王家,作为给三巧儿的嫁妆。这件事情轰动了枣阳城,有人说蒋兴哥是个没头脑的傻子,也有人夸蒋兴哥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蒋兴哥全不计较。 三巧儿有了自己的归宿,蒋兴哥也另娶了一房妻子,按理说他们的故事应该到此结束了,但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重会珍珠衫 事隔两年,蒋兴哥照例去广东合浦贩珠,有位货主将已经卖给了蒋兴哥的一颗硕大的珍珠藏了起来,结果引起争端。货主年事已高,推搡之中摔倒,竟然就死了。死者的两个儿子先将蒋兴哥打了一顿,再送县衙,说父亲被此殴打致死,要求官府让蒋兴哥抵命。蒋兴哥自然是极力为自己辩护,说货如何不地道,如何推搡之中自行跌倒。 知县受理了这个诉状,同时也当庭审问了蒋兴哥,对这个年轻的湖广商人颇有好感,相信他的话更为真实。说来也巧,这位合浦县的知县不是他人,竟然就是在湖广枣阳县娶了三巧儿的吴进士,如今是吴知县。吴知县回到后堂,向三巧儿说了这个案子,说是她老家的一个罗姓商人如何倒霉,摊上了命案。三巧儿一听详细询问了这位罗姓老乡的模样,立刻明白,是蒋兴哥遇上倒霉事,顿时哭了起来。吴知县一愣,怎么回事?三巧儿说,此人是自己的亲哥哥,冒名姓罗,在外经商,请求丈夫一定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救救哥哥。吴知县历练多年,在辖区内救个人还不容易吗? 第二天升堂,吴知县向原告、被告宣布自己的处理结果:蒋兴哥与死者因为买卖争执,相互推搡,货主年事已高,自行跌倒致死。但毕竟蒋兴哥对老人的致死也应该负一定的责任,责成做一次死者的孝子,为死者披麻戴孝,并承担所有的丧葬费。 对于这个结果,蒋兴哥自然是喜出望外,满口答应。但死者的两个儿子坚决反对,坚持要严惩凶手。对付两个年轻人,吴知县自有办法。他告诉兄弟二人,你们说父亲是被殴打致死,这就需要验尸,否则怎么向上司禀告?你们可以把父亲的尸体送到漏泽园,本官届时命仵作验尸。这死者在当地也是有身份的,陈尸验尸,大失体面,两个儿子不肯。吴知县顿时黑了脸,说这也不行,那也不是,本官也不管了,你们有本事就把这客商打死抵命,本官再来找你们的麻烦。死者的儿子见知县护着蒋兴哥,加上也知道明明是父亲无理,藏了人家的珍珠,所以只得认命,听从知县处置。 事后,蒋兴哥前来衙门拜谢知县。知县笑道:尊舅不要谢我,如果不是你妹妹再三恳求,我几乎失礼了。蒋兴哥一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知县将其带入后堂,与三巧儿相见。二人一见,竟然抱头痛哭。知县站在一旁,心中纳闷,这哪里是什么亲兄妹,明明就是一对情人嘛!于是问道:你二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事已至此,三巧儿也不再隐瞒了,跪下答道:此人就是我的前夫蒋兴哥。蒋兴哥也连忙跪下磕头,把两人如何恩爱,自己如何经商染病,在外多年,致使三巧儿被人所骗,自己又如何写下休书,三巧儿如何改嫁,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告知吴知县。说罢,两人又哭了起来。吴知县被两人哭得心里难受,也暗自称奇:怎么就如此凑巧?这吴知县也是十分豁达之人,干脆人情做到底,唤过蒋兴哥:既然你二人如此相爱,我也不必再拆散你们,你把妻子带回去过日子吧。不仅如此,蒋兴哥当年赠送给三巧儿作为嫁妆的十六只箱子,吴知县也一概原封送还,作为他给三巧儿的嫁妆。如此奇事,在合浦县又传为美谈。你看看,当年蒋兴哥放三巧儿一马,让她体面出嫁,与人方便;两年之后,三巧儿投桃报李,救了蒋兴哥,与他方便;吴知县也是与人方便,自己得福,本来妻妾都没有生育,由于成全了他人,后来的妻妾竟然连续为他生儿育女,几个儿子又连连中了进士。这就给人们提供了一个为人处世的范例。 说到这里,还要做个交代,既然是“蒋兴哥重会珍珠衫”,那怎么重会呢?原来陈大郎回到家中,仍然是整日看着珍珠衫发愣。妻子平氏见了觉得蹊跷,追问珍珠衫的来历,陈大郎打死也不说。夫妻二人大吵了一通,陈大郎负气离家,乘船去枣阳,想再找三巧儿。但到枣阳找干娘,人们说被蒋兴哥砸了铺子,搬到外地谋生去了;再问三巧儿,人们告诉他,这个女人因为被丈夫休了,已经嫁到外地。陈大郎觉得既对不住情人三巧儿,又对不住妻子平氏,心里十分忧郁,竟然一病不起,病死在枣阳。临死之前,写了一封家书,托人带到徽州,请妻子原谅自己。平氏见到书信大惊,连夜启程赶赴枣阳,陈大郎已经在客栈死去多日。平氏既伤心又后悔,如果当时不逼着丈夫交代珍珠衫的事情,丈夫也不至于负气 出走,更不会死在他乡——好人总是会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的。平氏为丈夫收敛尸体,整理遗物,又见到了珍珠衫,人去物在,不免一阵难过。所谓屋漏偏遭连夜雨,平氏带来的家奴与本地流氓勾结,竟然把平氏随身带来的钱财席卷而去。平氏流落他乡,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经好心人介绍,平氏嫁给了休了妻子的蒋兴哥。我们刚刚说蒋兴哥又娶了一房妻子,这个妻子就是平氏。当蒋兴哥问及平氏的经历,平氏一五一十告诉了蒋兴哥,还特别拿出那件珍珠衫。蒋兴哥一见珍珠衫,比当初在陈大郎那儿见到还惊讶,没想到陈大郎骗了自己的妻子三巧儿,但陈大郎的妻子平氏最后却嫁给了自己,珍珠衫也物归原主。 当然,这些都发生在蒋兴哥在合浦和三巧儿重逢之前。那么蒋兴哥如何处理后娶的妻子平氏和原配的妻子三巧儿之间的关系?不需要我们操心,作者已经帮蒋兴哥找到了处理的办法。当然,这个办法也是当时的惯例:平氏虽然是后娶,却是明谋正娶,所以是妻;三巧儿虽然是原配,却因为犯了错误,犯了“七出”之条,虽然被蒋兴哥再次娶回家,却只能是妾。 新时代新观念 我们简单地讲述了置于“三言”之首的这个故事之后,需要对这个故事所反映出来的作者,以及通过作者所传达出来的明朝嘉靖、万历时代的一些社会观念,做一些反思。 其一,相对于明朝前期的严峻冷酷,相对于理学家所倡导的“饿死之事至小,失节之事至大”,嘉靖、万历时期更尊重人们的生命存在。对于“饮食男女”,人们也有了更多的追求,男欢女爱成了可以理解的事情。出一点格,发生一点风流事,虽然仍然受到谴责,但已经不是像过去那样被认为是不可宽恕,更不是十恶不赦。思想家们也对“天理”做出了新的解释,“饮食男女”就是天理,这和过去大不一样了。 其二,在前面这个理念的支持下,对于在男女感情问题上出了一点轨发生一点故事,惩罚也适可而止。因此在“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陈大郎和三巧儿之间的婚外情,虽然伤害了三巧儿的丈夫蒋兴哥,伤害了陈大郎的妻子平氏,却并没有受到太多的社会指责。特别是故事中的弱者三巧儿,得到父母亲的充分同情,也得到蒋兴哥的部分谅解,还得到后来的丈夫吴知县的包容。 其三,善有善报仍然是社会的基本理念。作为感情的受伤者蒋兴哥,与人方便,办事为他人留有余地,给他人留下面子,最终是自己方便:陈大郎的妻子和原籍的家产最终被他收编,犯了错误的原配妻子也回到了他的身边,即使犯了人命案,也吉人有天相。而陈大郎破坏了他人的家庭,最终也得到应有的惩罚,但这种惩罚不是人为的,而是天意。不仅仅是“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三言”、“二拍”中的其他故事,也在传播同样的思想、同样的理念、同样的价值观。得饶人处且饶人、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成了一种新的生活态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