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型小说与纯文学的区分,在一些读者眼中,似乎水火分明,边界清晰。类型小说是文化创意,是畅销路线。作家在写作时,考虑较多的是如何将自己的作品打造成适合更多读者口味的东西。而纯文学是标新立异,戛戛独造。作家在构思写作时,根本不顾及读者和市场。如此两种极端,造就了当今小说的分野。一部分人以职业小说家自居,日日写,月月写,他们只关心自己的作品有没有市场,有没有进入小说排行榜。而另一部分人离群索居,傲视读者,哪怕是一本书都卖不出去,他也无所畏惧,绝不向读者和市场妥协半步。如此对立,雅俗各持一端。不知道有没有作者静下心来,考虑一下沟通两者的可能?
庞贝的长篇小说《无尽藏》有一种开拓,有一种变革,有一种含而不露的欣欣向荣。好像是在山阴道上另辟蹊径,繁华而不闹忙,进取而不急功近利。一些立足于纯文学创作的人,很容易看走眼,以为这是一部延续上世纪80年代先锋实验小说路数的疑似先锋小说,所以,博尔赫斯的《交叉小径的花园》的小说章法,被用来解读《无尽藏》。另一些看多了70后、80后悬疑、穿越小说的读者,遇上《无尽藏》也会觉得套路有点眼熟,仿佛《寻秦记》、《独步天下》、《魔易乾坤》等作品中某些场景有时一晃而过。这些熟悉而又陌生,陌生而又不疏远的感受,其实来自于《无尽藏》作者的小说探求。《无尽藏》想表达什么?无尽藏是一个尼姑的法号,但作者显然又不满足于讲述一个尼姑的故事,而是赋予种种禅机与想象,将作品的叙事空间拓展得无比巨大,巨大到上穷碧落,古往今来,历史人物在时空的隧道中往来穿梭,自由自在。故事很简单,由一部珍本而引发历史的追忆。这种切入历史的小说视角,在上世纪80年代中国的新历史主义小说中,可谓是信手拈来,随意可见。但庞贝的《无尽藏》显然不属于新历史主义。新历史主义追求的是小说形式的变革,通过作品叙事视角的改变,造成一种陌生化的阅读效果。像莫言《红高粱》中,通过我爷爷、我奶奶的故事,将原本人们熟悉的抗战故事变成了一种贴近乡风民俗的中国故事。庞贝的《无尽藏》回避这种叙事策略。他不在陌生化上着力,他在故事上下功夫,寻求奇与幻,艳与情,他着眼于文本的构造与小说的阅读效果。读者阅读《无尽藏》,无论喜欢不喜欢,无论接受不接受,都会感受到作品的细密与精致,这就犹如青花描就的山水花鸟,需要细细把玩,耐心体会。作品的叙事焦点凝聚在物象,也就是那些类似于“无尽藏”之类的一个个大千世界中的存在物。作品中的人物,也是存在物,各种性情的存在物,让人眼花缭乱;各种人物演绎出来的悲情故事,缠绕于阅读的感受,让每个读者不由得发出世界之大,无尽藏是也的感叹。
庞贝的《无尽藏》不是大而化之,借一个历史故事的躯壳,随意附加作者的想象。《无尽藏》的精致是一点一滴、点点滴滴造就的风姿。就像作品中展示的那个绚烂之极的南唐文明,国主不问朝政,整天在一班文人墨客和宫女画师之间周旋。为一幅画中景象而唏嘘,为一个女道的奇异风采而倾倒。其目光焦点从历史学的角度看,缺乏宏观气象,没有治国的韬略手段。但从艺术的角度看,那些画、那些气质非凡的道女,真是奇闻异人,值得一个人耗费心力,沉浸其中。当小说将一个一个江湖道上的奇人以一种近乎奇观的笔法,穿插藏闪,一个一个推出时,读者会有一种应接不暇的感觉。韩熙载《夜宴图》中的每一个人物细节的描写,作者几乎是用文字在按部就班地复现一种早已逝去的中古风俗。除了文字的渲染,小说出人意料地将注意力放在其中的女人身上,并由此引出一段惊心动魄的凶杀故事。大凡对韩熙载《夜宴图》熟悉的人们,在欣赏庞贝对古画的介绍文字的同时,一定会被他那大胆的艺术构想所惊愕,亏他想得出,将一个凶杀故事的现场与《夜宴图》的奢华场面拼接到一起。但这样的安排,从小说构思角度,又是那么的顺理成章。画面与小说叙事视角的重叠,让《无尽藏》流光溢彩。这种功力,是一般穿越小说所缺乏,也是穿越小说所难以抵达的。
《无尽藏》尽管不是一部十全十美的小说,但我读后,常常会产生无穷无尽的遐想。最让我感同身受的,是这部小说似乎在以文学的方式破解当下小说创作的某种困局。你说纯文学是一种孤芳自赏的文学,《无尽藏》现身说法——纯文学有时也是需要吸收流行文化的多种元素,总之,孤芳自赏、自我孤立,不是纯文学的正道。那么,迎合大众,走畅销的路数,《无尽藏》似乎告诉你,万万不可。真正的小说之道与作为畅销书的小说之道,完全是两码事。看得出,《无尽藏》与畅销的热烈浓艳不同,它是清冷清淡系列的创作,命中注定是小众艺术中的一族。作为这一族的读者,我愿意这样的传承,源源不断,细水长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