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女,一九五五年生,现为江苏省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一九八〇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先后出版发表《裤裆巷风流记》、《女同志》、《赤脚医生万泉和》等长篇小说十二部,并有文字被译成英、日文介绍到国外。创作《费家有女》、《新江山美人》等电视连续剧百余集,创作字数达一千多万字。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等十多次奖项。 于新超,新华社辽宁分社记者,长期关注和研究文化新闻报道,著有《世纪之交学术界集中回顾中国文学百年历程》、《语言自觉 文体创新》、《中国小说创作的若干话题》、《重新认识贾平凹》、《越来越引人关注的作家莫言》等; 姜帆,新华社江苏分社记者。 说起范小青,人们总是想到苏州。她的作品曾继承和发扬了苏州作家的传统风格,小说《瑞云》、《鹰扬巷》等都以特有的人物、悠然的节奏、细腻的笔法,带着浓浓的苏州情韵。 然而,二〇〇七年她获得“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的小说《城乡简史》,却以农民工进城这一热门题材,一反她自己惯常的写作。是范小青变了还是她风格依旧?我们就当代作家的创作话题与范小青进行了对话。 生活扑面而来 创作随之变化 于新超 姜帆:你最近获鲁迅文学奖的消息,我们都看到了,祝贺你!同时,我们感到你的创作好像有了些变化。 范小青:我过去写的苏州,给人的印象就是小巷、小苏州。老是写,总会有些重复,有了重复,大家就会有些先入为主的印象。但是最近几年,尤其是进入新时期后,这个印记可能就比较淡了。整个社会发展了变化了,小巷都没有了,或者说,它已经在我们直面的生活背后了。当然仍然可以写过去的小巷,但是我的感受一般都跟生活比较近。大家觉得最近几年我写农民工的比较多一点,这是因为生活扑上门来了,我们的生活跟农民工分不开了。 你们觉得我的创作有变化,为什么会变化?就是生活扑面而来了,你躲都躲不开。写小说的人就是这样的,感到这个东西能写他就会去写。跟农民工接触了,我就感到有好多东西可以去写,那就自然而然地写出来了。比如说,像送水工、装修工、收旧货的和小区的保安等那些人,我并不是有意识地去“深入生活”,但是只要有这样的机会我就不放过,哪怕聊两句天也是一种接触,他们渗透到我们生活当中来了。 于新超 姜帆:我们找到了一些资料,比如你自己说过,“苏州小巷正在消失,东突西闯,仍然没有出路,我只有再把眼光投回到活着的生活中来,渐渐的,我的创作出现了变化,我笔下的人物,不再是清一色的小巷遗老遗少,我写的故事,也不仅是大小姐爱上了门房,二小姐一辈子守寡。现在,在我的笔下,老苏州们仍然是在的,但又出现了一些新的人物”。你是这样讲的吗? 范小青:大意是这样的,但原话可能不一定是这么讲的。你知道,原先的古城是很有滋味的,很有写头,你写出来的东西也是很有滋味的,虽然比较淡,但我觉得是淡中有味。淡中有一点味道、有一点沧桑、有一点感觉就行了,我就是这样一个指导思想,但是有的人可能读出来、有的人可能读不出来。然而,现在这个古城不在了,你去营造过去的可以,但如果营造现在的,就不一样了。现在,城市很喧嚣,古城没有原来的安静的状态了,那么你只能跟随着生活的变化而变化。写作总归要有新的题材,说“东突西闯”,我觉得也对,至少一个写作者要探索前面怎么走,肯定是不停地在思考,在想他下面写什么,怎么写的问题。 在这方面,有一些编辑老师和批评家对我也是有些影响的。我在二〇〇二、二〇〇三年还在继续坚持写些那些清淡的东西,他们说,你的东西写得确实不错,但是太淡了,现在的读者不一定能接受。他们虽然不说发表这样的作品对刊物也有影响,但是我知道是会有影响的。因为刊物上的作品总得有人读、而且得有较多的、更多的人读呀。所以这个对我影响也比较大,当然不是说我的作品都不能发出来,但是发出来以后,也不能引起很多人的关注。一个作家心里再安静,再自甘寂寞,他也希望很多读者来认同自己的作品,这是肯定的,这是不应该否认的一个事实。哪怕一个作家再表示我只是为自己写作的,但是他写出来以后有更多的读者,他肯定高兴,而绝不会相反,觉得写出来的东西没有一个人喜欢才高兴。 于新超 姜帆:如果这个社会就像现在这样一直变化下去,变革越来越多,那么你的作品会像现在这样随着变化吗?就像你说的那样,生活扑上来了。 范小青:变化肯定会有的,除非我丢掉现实,回头再去写从前的苏州,也可能。一个人的艺术观是很重要的,艺术观指导创作的,但是艺术观会发生变化,艺术观不是一个铁定的东西,它会随着自己的成长、自己的进步、自己的变化而变化,社会生活包括文坛的变化,也都会影响艺术观的变化。有人讲,既然你现在有这样的艺术观,那怎么会写成那样的东西呢?我觉得这个也不矛盾,就比如我自己的爱好,我既喜欢汪曾祺的作品,又喜欢金庸的小说,怎么会是矛盾的。这是广泛的爱好。其实读小说就是一个评判的标准,很难说哪一部小说就一定是小说里最棒的,只是读者的一种口味,不同的是,这一类的读者可能多一点,那一类的读者少一点。 于新超 姜帆:就等于你原先是画国画的,现在要求你来画油画。 范小青:对,对,这个比喻很对。那么为什么要从国画转到油画,原因说不清楚,可能就是刚才所说的生活,因为我的创作始终是来源于生活,这一点我从来是不否认的。有的作家可能觉得不一定,就是关在家里也能写,可以通过想象,我觉得我的想象力可能比较差一点,我的长处是敏感生活。比如说,收旧货的来了,我可能会跟他聊聊天。对生活保持热情和敏感,我的创作激情就是靠这个。在戏剧化写作上我是有些难度的,那个要靠想象,需要精心结构,就像我们过去读的经典的,像欧•亨利、莫泊桑那些短篇小说,结构就是很精巧的,那是要用心营造出来的。 于新超 姜帆:市场和商业对文学的冲击挺大,比如编辑也会带有一些市场化的痕迹。这样做你心里踏实不踏实? 范小青:不是太踏实,比如一个作品畅销了,如果是在市场化的作用下,我不踏实,为什么?因为它也许跟我的艺术观不太吻合。我认为开放式的小说提供的信息量多,而且我说不清楚,我喜欢说不清楚的东西,就像织毛衣,留好几个线头,最后也不把线头接起来。精心的编造,和我的艺术观不太一致,但是刊物可能更欢迎比过去小说刺激一点的东西,你把它结构打造得更巧妙,这种小说在刊物上才有可能上头条,我过去的小说在刊物上是不大能上头条的,抓不住眼球,淡,轻,不上头条也是对的。除非你是特别大的大家。当然上不上头条也不是特别大的问题,但总是会对你创作有些影响,创作实际上会受社会的影响。 新的创作风格 写作遇到挑战 于新超 姜帆:你现在觉得你写农民工时,创作激情跟过去比是一样呢还是说更难了? 范小青:更难。原先写的那些东西可能和我的内心某种东西更相通,有比较自然的天性。我是苏州人,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受这里的文化熏陶,表现出来的就是苏州文化这种状态。而现在选了一个比较难的路,因为它要求戏剧化一点、要求刺激一点、要求人物个性要鲜明、让人感觉印象要深,然后还要奇、要跟别人不同,这些对我来说都是早期创作中比较忽视的东西,这是一种挑战,就等于现在再学习,等于从头再学习一个新的写作方法。 于新超 姜帆:那这样做后你不害怕别人将来评判说,苏州的创作风格,本来范小青继承得很好,但后来越来越淡了。你不担心这个问题吗? 范小青:我担心的,现在就很担心。我觉得这可能是个过程。 于新超 姜帆:你内心里希望保存这种东西、希望带上这种烙印吗? 范小青:我希望保存有个性的东西。我自己也很喜欢以前的作品,现在很多人说你的作品比以前好了,这也不是说我自己过去的东西不好,但现在的可能更符合大家的标准,即要讲一个好的故事、要有比较鲜明的人物,这个可能是经典小说的要求。但是我在一开始创作小说的时候,我就没有按照经典小说的创作路子走,我是比较散淡的,散状的小说,也不太讲究人物,也不太讲究故事情节,属于一种氛围或者是情致小说。现在的小说有些变化了,它需要比较用心地去建造一些结构上的东西。但其实从我的内心来讲,我还是很怀念我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小说。 于新超 姜帆:能不能给我们讲讲你那时所写小说中现在自己还认为比较好的小说? 范小青:比如《鹰扬巷》。其实它情节很简单,篇幅也很小,几乎全部都是对话,但是它营造了一个氛围,让历史的沧桑以及其他许多东西浸透在背后。还有就是再早一点,《瑞云》,是这批小说的第一篇,一九八八年发的,就是比较散淡的,没有完整故事的,但是大家看了以后就是有一种印象,一看它就是苏州的,那些人、那些场景,都是苏州的。这个其实和我自己、或者说是本质啊或者说是一种内在的什么东西,更吻合,更自然,我表达起来更顺畅更方便。也不是说特别容易写,但写出来确实不是特别难。现在的小说,其实写起来很难,得费尽心机去写,要构建,要构建那种人物关系,就像现在这个《城乡简史》,它是比较巧的,那个人拣到了东西,又回到了原来的小区,但是最后我还是没有把这个圆画得很圆,如果再圆的话,可能是两个人就相认了。啊,原来就是你、原来就是他,这个就太戏剧化了。每个作家各有长短,我认为我的短处就是戏剧化,我不太擅于制造戏剧化。 于新超 姜帆:那你的长处呢? 范小青:我的长处或者说我比较喜欢的可能就是开放式,它把许多故事隐藏在背后,形成跳跃式的、看似随意性的。当然这样的方式对于读者来说也蛮为难的,读者得有一定的条件,一般的读者不太会满足。你所写的那个故事、那个人物他要看在眼里才好,而现在你把这个故事隐藏在后面,他看不见了,得费精神去想,甚至也想不出来,就会觉得不过瘾。留白并不是人人都能接受。我过去就是喜欢留白,我看电影很喜欢那些把故事放在后面写的电影。我记得有个越南电影叫做《忘情季节》,它就是有四个故事,但都没有写出来,每个故事背后的内容都很丰富,这种东西就是我过去比较喜欢的,跳跃的,比如写一个中篇甚至写一个短篇,可以写几组人物,几组人物既相关又不相关,这是我最喜欢的小说。但是这样的小说,用评论家的话来说,它是不会流行的,它只能是少数人看,它不能让广大的读者、甚至广大的群众都觉得这个小说特别棒。 评论家们也在谈这个问题。前两年我在《上海文学》发了两个小说,他们曾经组织了一个对话,就提到了这个问题———“违反常规的写作在写作中的遭遇”,大概就是这个题目,就是说既然你的写作,特别是短篇小说,是违反常规的,既不写完整的故事又不写鲜明的人物,那你就违反了常规,而违反了常规的小说在写作中的遭遇,可能会有少数人特别喜欢,但这个人群很小,人数也许非常之少,对一个作家来讲,他总是喜欢有更多的人接受,哪怕自己特别喜欢的东西也希望有更多的人认同、响应。但是那样的写作往往响应很少。这是面临的一种两难。 那么我现在的变化,是不是就是很清醒?是不是说,那样不行,那样写的话就没有人读我的小说了,那我就开始变化吧。其实不是这样。还是要回到生活这个话题,有许多东西就是生活里来的。因为你要写农民工的话,你不可能写成像《鹰扬巷》那样的农民工,一个老头儿一个老太太可能天天坐在小巷里晒太阳闲聊,如果是两个农民工,坐在那儿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个没完,这不大现实不大可能了。这是从生活中来的,所以它的风格形式也有些变化。可能就是这样一个过程。 于新超 姜帆:你现在觉得你这种挑战是否成功了? 范小青:当然获奖是社会承认的一种,包括一些专家都说,你现在的小说越写越好,至少说离我们想象的那种小说更对头了,当然对这种说法我也很认同,但我内心还是有我自己的喜欢。至少,像我新出的一个小说集里面这就选了几种小说,有过去的风格的,也有现在的一些新的东西,各种东西都选了一点。处于变与不变中,就是现在我的一个现状,非常真实的一个现状。 内心情愫萦绕 苏州风格依旧 于新超 姜帆:我看你的作品,包括你写的很多东西,通过点点滴滴的东西,其实是典型的苏州人的模式,比如说《城乡简史》,一个北方人不会去记一本账,为这点账追那么远。你有没有这种想法,去尝试写不同人的心态,从心理角度走出苏州? 范小青:有想法,但难做。比如我得去揣摸北方人的心态,这比较为难,我写的话可能也比较累,也写不到位。 于新超 姜帆:现在苏州也有一些新苏州人,那么这些人的心态有没有可能去深入了解去创作,包括与老苏州人的碰撞? 范小青:这个是应该有的,我也知道,我写的农民工可能也有苏州人的心态,可能与你们碰到的农民工不一样。农民工也是各种各样的,很多的人写农民工是讲他在社会上受到的不公平的待遇,被歧视,找不到工作,要不就是写农民工的犯罪,我写的农民工就是我的农民工,就是一种无奈,一种默默地承受现实,就像《城乡简史》里王才的那个满足感。他的这个满足感其实是很心酸的。不是写他叫唤哎呀呀我苦我累,也不是写夏天这么热冬天这么冷,反过来我写了他的满足。这个满足我觉得更心酸。这就是苏州人的心态。我体会农民工,也可以说是苏州人在体会农民工。这与北方人体会农民工大概不一样。北方人可能体会那种彪悍的,动不动就要打的,我体验的农民工甚至有点像个知识分子,内心的东西多一点,农民工身上确实也是有的,农民工当中也有文化水平高一点的,也有多疑多虑的,不都是那么粗糙简单的。这就是因为在我的笔下出来的,所以有人说你这个写农民工其实不是农民工,农民工有这么细腻么? 于新超 姜帆:这样写可能文学性更强些? 范小青:它是一种跟自己对文学的理解、对人生的理解分不开的。怀疑自己偷东西的那个老胡,没人怀疑他,他自己怀疑自己,但是反过来说他怎么会自己怀疑自己呢,肯定是整个社会对农民工的一种看法有关,才会造成这样一种现状。这样写其实有一点黑色幽默的,一个人带着大口罩不想说话,因为一说话就是不对的。实际上他不是怪自己的,他是怪这个社会不能让人说话,这是经典的黑色幽默小说。我现在也是这样写,没有人怀疑他,其实是他自己在怀疑自己,但这是社会造成的。这是我的一个创作概念。 于新超 姜帆:这也形成你的风格。即使你写了新题材,哪怕描写的人物并不一定是苏州人,但是你写作的心态是把他当做苏州人,连笔下的农民工也有苏州人内心的东西。 范小青:人的文化、人物的内心的东西还是苏州化的,只是小的标签没有了。王才不是一种强悍的农民工,也不是畏缩的农民工,他比较平和,但是又有委屈,同时又容易满足,这种苏州人的文化体现在我写的农民工里面。其实我完全可以把它营造成在苏州发生的东西,但是我觉得有点生硬,不一定要贴上苏州的标签,但是所写的人真的是苏州的文化。 于新超 姜帆:我们对你的要求,也是有很多提前的。我们也不是希望你再写与原来一样的东西,你也写不出跟原来一样的东西。你的尝试我们也看到了。 范小青:我现在就是有时候往回走一走。我一直是喜欢开放式的小说,但大家公认的小说是要把故事讲圆,好多小说故事讲好了,人物树起来了,再提供大量的信息,这是好的小说,不太好的就是有了故事和人物,却没有其他东西了。这是可以区分小说高低的。但是那种人物树起来了,讲了故事了,再提供信息比较难,现代小说它有时候不太注重传统的故事人物,但它提供大量的信息留大量的空白,我更喜欢后面这样的小说,从一开始写作就是这样写的,但是现在我又在想,如果你想再写作,可能就要挑战高难度。因为我们的经典,比如说有些人物,阿Q,陈奂生,这样的人物,提供的信息是超量的。但这是很少数的,很难的一个高度,好多年才出一个这样的形象。这是挑战的方向。过去我的小说大家的印象就是淡的,散的,一个氛围一种情状,一眼就知道它们是苏州的,这样的小说从小说本质来讲,它确实违反了经典小说的要求,我本人是喜欢这样的小说的,但是它在小说中的遭遇可能不太好。 于新超 姜帆:实际上,我们心里也清楚,要求你创作的苏州风格更明显点,可能结果是制约或禁锢了你的创作;要求你不断探索新风格,可能结果是全国多了一个著名作家,苏州少了一个自己的作家,这里面很难统一。其实总的来说,我们的感觉是,其实哪怕你写无关苏州的事,字时行间也带着苏州心态。 范小青:如果你们能够读出来这样的东西,我很高兴。人物、人的文化、人物的内心的东西还是苏州化的,只是外在的标签没有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觉得走得还没有太远。变了之后就面目全非了,这个我是很担心的,因为我觉得我总归还是要走个性的道路。写了那么多年的老苏州的东西,自己也会觉得有障碍的,也会不知道怎么弄,这个怎么弄并不是一定要获什么奖,或者要让更多的人认同,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说你自己对自己要有变化的,怎么变?谁都不知道怎么变,现在就是尝试,包括我写的干部的一些小说,实际上你仔细看看,它虽然跟苏州地方没有很大的关系,但实际上这些干部肯定都是苏南干部,而不是其他地方的干部,这个东西也变不了。 于新超 姜帆:我们现在谈的东西,其实有很多变与不变,城市的变与不变,你自己的变与不变,还有怎样看待变与不变。 范小青:我觉得我对生活的感受是非常非常真心的,有些作家可能会回避这个问题,觉得如果你跟生活很贴近,那你可能就是写主旋律的,会被人另眼相看。我没有这样的想法。作家没有什么写那个题材的作家就高大就高贵,写这个题材的就渺小就低贱的。我只是坚持自己的艺术创作。题材是没有高低之分的,什么题材都无所谓,但是我对生活的这种感受是最真切的,我觉得我对生活的感受、对生活的热情和对生活的灵感,是我这么多年写作的一个源泉,所以写了多年还在继续写,因为我觉得生活当中很多东西可以写,我也不断地在接受挑战,积极性也没有降低。 希望回到从前 更高起点追求 于新超 姜帆:不论原先你承认不承认,你都具有一种风格了,但是现在你转了,你心中有没有自己的模式,就是将来你要按照现在的路一直走下去呢,还是要回到原来的风格? 范小青:如果你们觉得现在我没有了自己的风格,那么我想,我以后还是要努力建立或者说回到我自己的风格的。 于新超 姜帆:不怕雷同么? 范小青:不怕雷同。当然这个“回”已经不可能是简单的回去了,现在已经走过了一段路。但现在的风格是不明显的,对吧。我有几个朋友,拿到我新出的小说集就说,这个不好,我连第一篇都没看下去,连你那个获奖的都不想看了。因为他们看过我以前的那些作品,印象中就是以前的那些作品好。他们也知道,并不是说我现在这个小说有多么的差,但就是觉得跟我以前写作的不一样,固执的人就不能接受。 于新超 姜帆:他们已有个先入为主的概念了。 范小青:对我来讲,我内心确实也是蛮矛盾的。为什么呢?像这样的小说,都是外面比较叫好的。 于新超 姜帆:这是市场的结果,商业的影响? 范小青:应该是文学标准的问题。当然作为一个作家来讲,尝试各种写法也是应该的,也许就形成了另外一种风格了。 于新超 姜帆:我们问这个问题,实际上就是这个意思,你写得不是不好,也不是我们不愿意看,但就是不大想看到你现在是这个样子的。 范小青:我明白。你既然已早早选择了一个别人不能代替的东西,你为什么要把这个东西丢掉,去写另外一种东西,而且这个东西其实大家也都能写。当然写出来也不会完全一样,但肯定是大同小异。写农民工的有的是,也有些写得特别好的,在写农民工中间,没有把你自己的个性写出来,没有把你苏州的原来的个性写出来,这个也是我现在面临的一个问题。 于新超 姜帆:你现在获奖了,是把获奖作为个鼓励,就要按这个道上走下去吗? 范小青:我觉得获奖是个副产品,因为写了近三十年,拿了一个奖,对我来说当然是个很大的鼓励,很高兴,但是不会有很大的影响。对写作本身,不会说拿了奖就不写了,或者拿了奖就倍加拼命地再写,都不会的,因为早已经形成一个写作的惯性和节奏了。拿奖当然是梦寐以求的,这个奖我很看重它,它会影响我,但是不会很大的影响我今后的写作。 于新超 姜帆:你准备以后怎么创作? 范小青:我觉得现在可能是个过程,作家应该走个性的道路,这中间也可能还要走一段这样或那样的路,但最后肯定会回到个性比较鲜明的创作上去。作家有几套写法更好,但是千万不要扔掉看家本领。对我来说,要坚持自己风格的东西,还得回到苏州。我手头正在构思一个有关茶馆的小说,也许我已重新开始回头寻找了。茶馆是苏州的一个特色,写茶馆,再写周边的事,苏州的标签又出来了。 于新超 姜帆:还有一个问题,我们在想,比如你生在苏州,生活在苏州,工作在苏州,但苏州已经不是你原来的苏州了,可是作为外人来看,我们来过几次苏州了,我看到的苏州依然是我们心目中的苏州,尽管我们也承认它肯定有好多改变的。作家有没有可能反映一方面苏州变化了,一方面苏州还是苏州这样的社会现实。它在创作上难不难,有没有可能性? 范小青:现在的苏州有什么值得我写的,这个是我现在思考的。有什么值得我写的?值得我写的,就是跟过去的苏州不一样的方面。你们刚才所说的那个问题我也在考虑,你们认为还是苏州,对于一个老苏州人来讲,需要的是怎么样去认识一个新苏州,再把它形成一个新苏州风格。 于新超 姜帆:现在我们谈到一起了,确实很有意思的。也许我们很外行,它是不是一个很难的问题? 范小青:这个问题我一直在思考,因为你要坚持自己风格的东西,还得回到苏州啊,那么现在的苏州有什么可以让你写的?有什么可以让你站起来的?在其他许多作品之中不同的站起来的,就要研究新苏州。 于新超 姜帆:就是说与时俱进的同时,还要研究根。 范小青:研究特色,有苏州特色的文化。 于新超 姜帆:我们今天实际上是绕着弯子在讲你身上变与不变的东西,我们想了解你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有没有规划,怎样完善和找到你自己的具有特色的东西,或者说,我们想了解一下,你有没有可能回到不变中,当然这种不变是相对的。 范小青:很可能,但是变过以后是不一样的,不可能再写完全一样的过去的东西。但是我在想,从我内心来讲,肯定要会回到个性比较鲜明的东西。 于新超 姜帆:我们感觉是你变了,写农民工题材就获奖了。当然农民工确实是个题材,这么大一个群体总会有人关注。但怎么范小青也写这个了。你难道就不能再写你的苏州了?我们心底里是这么要求你的。 范小青:这个要求非常好。 于新超 姜帆:可我们觉得在这一点上,分歧挺大。 范小青:这可能是我今后相当长时间内要思考的东西,因为写作的人不会停止思考这些东西的,怎么样让自己的作品能够写下去,没有人敢保证自己的作品一篇更比一篇好,但至少你要写下去。 于新超 姜帆:当然我们只是瞎说,也可能你按自己新路子走下去,可能越走越好。 范小青:一个作家,有几套写法更好,但是千万不要扔掉你的看家本领。我不会简单地认为获奖了就是唯一的标准,今后就得依样画葫芦,这点我还是明白的。 于新超 姜帆:有些东西你不去尝试,可能你永远也不知道你会不会成功。 范小青:对,同时你也永远不会知道你原来的东西是怎么样的。你尝试了才知道,啊,原来的还是很珍贵的。从我内心来讲,我可能更喜欢原来的一些东西。但是原来的东西你也得变化,肯定要变化,你不能写五十年都永远只写一个《鹰扬巷》。 于新超 姜帆:我们所说的变,是指对变化了的现实的关注和把握,我们谈的是苏州,实际上把它变成中国,也是一样道理。这其实是个大话题,外国人看我们中国,觉得高架桥多了楼也高了,中国的发展速度太快了,连续二十多年每年都以两位数增长。可我们自己知道其实中国人的本质没有什么改变,我们内心的东西没有变多少,当然我们优秀的东西也还都在。我们今天的话题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谈论文学的,从这个角度上讲,苏州的小巷、上海的里弄、北京的胡同都是一个道理。 范小青:作家至少应当先关注现实,而关注的前提是可能是认识和再认识。我需要走出苏州再认识,可能我老在这个地方呆久了,走出去再看就会发现许多新问题。 于新超 姜帆:我们现在的谈话总是把你往苏州上连,你是带有某种地域性标签的作家,你对这个标签不忌讳吧? 范小青:不,应该以这个为荣。一个作家不带有地域性标签的话,他就不是一个有个性的作家。他写得再棒,获了再多的奖,但是没有标签,我觉得可能也不是一个太好的作家。当然有了标签就有了某种局限,这也是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 于新超 姜帆:当然你要是突破了,大家也会说她的写作明显站在了一个更广阔的空间,又一次地战胜了自我。我们希望你回到相对不变的状态下,是想对写作的可能性进行新的探讨和探索。 范小青:所以有时候朋友们也和我开开玩笑,他们说你是不是在降低自己的水平写小说。其实不叫降低,叫丢弃,至少是我丢弃了一种我自己认为比较好的境界。也就是放弃这种境界去写另外的东西,这不叫降低水平,因为本来标准就没有统一的么,他们说你这是扬短避长,因为你的戏剧化的创作和沉重主题的体现本来就不是你的长处。 于新超 姜帆:关键是你自己赞不赞同这种观点? 范小青:我赞同的,但是赞同的同时,我也不放弃我的挑战。因为一个人总是要变的,你让我永远不变是不可能的,你不能让我再写一百个《鹰扬巷》,这是不可能的。我不断地想写作,但是我怎么写呢,怎么从鹰扬巷中走出来写其他,怎么写?扬长避短,有朋友开玩笑说我是扬短避长,但是我觉得不擅长的东西尝试尝试也是可以的,有些失败也不要紧。 于新超 姜帆:这个问题可能聊起来简单,对作家来说是个挺难的事情。对你来说,想让所有的读者都满意,你就不会创作了:一写苏州人,人们会说沉湎于过去,一创新,又会说你变了,丢掉了风格,我们是瞎聊。 范小青:我需要走出苏州再认识苏州,老是身在庐山不行,走出去再看也许就会发现许多新问题。 范小青是有创作力的,现实题材的涉猎显示了她对生活的极强感悟和对文学创作的高超把握;范小青是清醒的,她保持苏州风格,她愿意回到苏州,对她来说,以苏州为出发点的创作似乎更能真切地回顾自身的成长和变化,更能自如地展示多彩生活的独特芬芳,更能显现长久的文学生命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