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与文学、作家相关的耸动性言论,多由一种名叫“访谈”的文体强势制造。
文体本身是无辜的;文体各有侧重,也各依所重获得存在合法性。使文体成为问题的,往往源于不恰当的应用。比如,诗体自具文学上的尊崇,但用诗体撰写资产评估报告,谁都会气急败坏。假如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不是发表在论文里,而是写在一篇讽刺随笔里,谁都会傻了眼。
说到顾彬先生,至少在文学界,现在无人不知。在制造生猛观点上,这位酒量惊人的德国汉学家具有奇特的激情。不太有趣的是,他的观点大多通过“访谈”方式发布,我们耳边不时传来他气概非凡的结论,我的眼睛却一次没有读到他阐述相应观点的大作。媒体广为传布的顾彬式观点,通常由两个相互排斥的特点所构成:搏命的结论和绝不论证的作风。不知源于文艺记者的怂恿,还是顾彬先生独具干云豪气,在他的表述中我总能听到一种“要有光,就有光”式的上帝口吻,他单刀直入的断语经媒体放大后,每每产生天象级的文学震荡,足令中国的文学天空在某段时间骤然失色。是的,我们不清楚中国作家为什么非得精通外语,我们不明白中国作家凭啥都是胆小鬼,我们更不知道中国文学缘何充斥着垃圾,我们只是听闻,顾彬先生有此一说。每当顾彬先生金口一开,媒体就像接到战争动员令那样,在第一时间进入阵地,直到报纸的相关版面填满了“垃圾”和“胆小鬼”。
我对此相当纳闷,身为评论家,耳不聋眼不花,为何偏要养成这种爱好呢?一边频频发表文学观点,一边又不著一字,拒绝采用公认得体的方式。他一次也不会反省这个问题:我为什么要用最不负责任的方式,来发表最牛逼哄哄的观点?
文学不比学术,虽然不必以钱锺书先生“荒江野老屋”里的“二三素心人”境界自拟自况,但也不该沦落到比嗓音高低、论胳膊粗细的地步吧?
年前读到一篇林贤治先生的访谈,单看标题,也能感到一股力劈华山的气势,道是“当前的文学处在‘前所未有的低度’”。编辑拿这句话作标题,或许意在贯彻把文学弄成斗牛场的既定策略,但细读全文,发现编辑并非无中生有,因为林贤治言之凿凿:“我不赞成北大陈晓明教授说的当代文学‘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羊城晚报》、《文学报》对我的采访中,我很明确地表明,当前文学创作是‘前所未有的低度’。”值得注意的是,怀揣如此不可一世的观点,林贤治竟然还是没有执笔为文,而是坚持在一次接一次的访谈里喋喋重申。顺着林贤治先生的剑锋所指,我看到了更加令人泄气的一幕:他所批评之物,同样不曾出现在任何一本著作、论文或报刊随笔里,那只是陈晓明教授一次即兴发言的片断。我凑巧知道,陈晓明的发言乃是对王蒙先生的呼应。那么,王蒙先生写过什么吗?最扫兴的时刻来到了:王蒙先生啥都没写,他只是在一次国际书展上顺嘴跑过一次火车,声称“中国文学处在最好的时候”。考虑到会议的规格、王蒙的身份及高龄,将他的表述视为一种拙劣的外交词令,本来更加合适些。无论批评还是肯定,似乎都不值得在文学层面上进行。
总之,这看上去非常糟糕。那么多文坛人物卷入一场文学接力赛,试加追溯,我们却连一篇小小的文章都找不到,所有的争论都是在文本缺席的情况下进行的。作家、评论家之间的辩驳问难,仿佛一夜间回到了前书籍时代,大家不约而同地抛弃纸笔,改用各自的大嘴展开空对空搏击。所谓争辩,也大体奉行“一句话主义”,疑点的辨析、观点的撞击和思想的交锋一概从略,各位竞相比试谁更擅长用一句话,就把中国文学给顶了,或灭了;你来狠的,我一定比你更狠。在这个讲究网络互动的时代,哪怕他们的观点发布在博客、论坛或微博上,也强过让记者代为表述啊,至少,别人也能通过验明他们的文字正身来尝试下一轮探讨。但他们偏不,身为文人学者,他们似乎并不愿意亲自执笔为文,却热衷于模仿娱乐界明星的派头,一味借助各式访谈,发表那些随时可以宣布作废的高见。身为作家或评论家,这实在是一种不必要的懒惰和狡猾。或许林贤治先生是个例外,但大体而言,我很难从中找到针对个体的观点,他们擅长就抽象的中国文学发表高见,他们满心认为,一国的作家乃是一个成建制的军团,需要并且只能从整体角度加以评判。对文学的个体性、独创性及天才作家的不可预知性略知一二者都会明白,动辄拿一国作家作为批评或表扬的对象,距文学最远。
此类争辩,颇似两支这样的球队,他们拒绝在球场上一决高下,却热衷于在更衣室里争吵斗殴,遂致真正的文学绿茵场,阒寂无声,荒草疯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