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建构与还原”，这两个词有些抽象，其实我是想说一说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生活。文学是我们建构起来的，同时又要还原到我们的生活之中。
　　
　　现在的文学生活怎么样？这个问题好像存在许多不同的答案。一个常常听到的说法是，文学已经边缘化。提到文学，不少人表情惊讶地反问：文学还存在吗？文学当然存在。教授不是还在课堂上教文学吗？他们告诉我们什么是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还告诉我们什么是象征、隐喻、神话原型或者文本结构。如果文学消失了，这些概念还有什么可说的？当然，教授之间也有分歧。一些教授发表文章，宣称，所谓“纯文学”，只是少数有闲阶层在那自娱自乐；对于大众说来，文学已死。不过，这种话也有人不爱听——例如某一个文学网站的老总。谁都必须承认，网络文学热闹非凡，这是一个非常特别的文学集散地。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用不同的结论形容这个时代的文学生活，这些结论甚至大相径庭。一些人可能认为文学已经边缘化，至少是相当贫乏的；这是一个文学贫困的时代。另一些人恰好相反，他们认为文学无比繁荣。
　　
　　这个时代的文学真相到底为何？
　　
　　首先，我想指出的是作为媒体事件的文学。大众传媒之上，我们基本读不到文学作品，读到的是一大堆关于文学的消息。题材则是传媒处理文学的另一个常用的标签。但是鉴定文学价值的时候，题材这个标准太简单，没有理由扩大其意义。还有一个大众传媒喜欢的题目是“大师”。总之，大众传媒上会有许多文学的消息，可是没有文学本身。
　　
　　这个时代文学生活的另一个重大方面是娱乐。娱乐的文学包括许多内容和类型：从侦探、武侠、言情、科幻到新的玄幻、穿越。我这里所说的娱乐并不是贬义的。娱乐是一个社会的正常活动，正像一个人有正常的娱乐生活一样。相反，没有任何娱乐的社会非常可能是专制的，偏执的。这里我想分析的是娱乐文学具有的两个重要特征。
　　
　　首先，娱乐文学与我们真实的人生经验联系不多，甚至基本没有联系。尽管娱乐文学之中的某些情节、场面相当有趣，或者悬念丛生，但是，这些文学经验很少能转换为真实的人生经验。有时我们自以为这也是人生经验，可是这种经验如果进入生活，遇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碰壁。还有玄幻文学和穿越文学，丝毫无助于认识甚至解决生活方面的具体问题。
　　
　　娱乐文学的另一个特点是大众拥有巨大的话语权，在文学问题上，专家的观点反而没有多少人理睬。相对地说，文学专家的威望最低。大众用货币表达意见。如果专家的意见与大众发生了分歧，大众理直气壮地把专家晾到一边。如果真的有哪一部作品大众不理解，那么，大众基本上就会认为，这部作品出问题了，这是一部坏作品：你看，连我们都弄不懂。
　　
　　很长一段时间里，“大众”是一个好词。但是，有时大众又是一个很抽象的群体，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大众。２０世纪８０年代之初的一些时间，有些写“朦胧诗”的诗人流露出一些傲气。大众读不懂他们的诗，他们就骄傲地回答，你读不懂，那就等着吧，我们是为未来写作的人。不久这种傲气很快消失了。消费时代来临之后，只有让大众读得懂作者才有经济收入，作为消费者的大众再度成为主导。不过，在我看来，就各个专门的领域而言，大众所占有的权重是否要重新考虑？专家应不应该扫地出门？
　　
　　文学也是如此。许多时候，文学是作家对于社会、历史、人生的独特探索，对此，专家比较有能力进行较为深刻的阐述和解释。不能说专家的意见必定正确，但是，必须承认专门知识的存在。现在的问题在于，文学仅仅是娱乐吗？当然不是，文学还有另外一些类型，文学需要关注社会历史。如果我们仅仅知道文学可以娱乐而不知道文学还可以承担更为重大的使命，不了解文学拥有的巨大潜能，那就像是“暴殄天物”。
　　
　　中国很早就有文以载道的观念。到了近现代，梁启超就认为，小说对于社会的治理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从五四运动至今，一大批进步的作家始终把文学与民族国家的解放联系在一起，文学为建设一个崭新的国家服务，立下了汗马功劳。之后，一个又一个的社会运动都在文学之中产生回响。然而不容否认的是，尽管文学号称忠于生活，文学赋予现实主义崇高的荣誉，但文学反映的生活并不全面，许多时候甚至曲解了生活，掩盖了生活之中另外一些重要的方面，有时不惜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并不是说所有的作家都无法了解真相，而是说某种理念先验地控制着作家，不允许他们正视生活的真相：一旦违背这些理念，作家就会遭受严厉的惩罚。
　　
　　２０世纪８０年代以来，这种文学状况引起了许多反思，各种新的文学观念纷纷冒出了地平线。我不想在这里详细讨论各种文学观念，而是力图提出一个我感兴趣的问题：关注社会历史的时候，文学有没有自己的特殊聚焦点？未必就是紧随社会历史研究仅关注完整的事件过程，习惯于所谓的宏大叙事，而是进一步深入到日常生活的各种细节。文学感兴趣的是一丈之内的生活。这些生活是感性的，我们都感受得到。
　　
　　这些具体的感受有时与宏大的历史事件并不完全一致，甚至很不一致。这表明，文学至少察觉到一个问题：社会历史大事件与个人的遭遇并不重叠。文学描写各种细节，不一定是为了证明历史大事件。另一方面，这些细节本身也是另一种历史。历史不仅是那些大事件组成的，同时还包含了无数细节——某些细节可能扭转一个人的命运。文学必须深入到这个层面，不仅关注社会历史，同时还关注“人生”。社会历史是社会学、历史学的分析的单位，而“人生”是文学的分析单位，文学须是人生的文学。
　　
　　现实主义文学兴起之后，文学改变了观念，作家把目光从少数英雄身上转移出来，把普通的小人物作为文学的主人公，由此体现了人生观念，使现实主义文学获得了更大意义：开始关注日常生活，关注各种日常细节对于人生的深刻意义。
　　
　　文学热衷于描写具体的、丰富的人生经验，具有什么正面的意义呢？说得简单一些，那就是提高人的质量，使所有社会成员的精神生活具有更高的素质。这是一个更为根本的任务，是更长远的同时也是无法立竿见影的工作。
　　
　　让文学具有人生的观念，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变化。首先，文学更为深入地理解了人的复杂性，解释了各种微妙的、纠结的人生波澜。许多在社会学、经济学、历史学、法学看来十分简明的判断，文学常常揭示出远为复杂的内涵，甚至揭示出生活的难题。文学往往在通常的社会评价之外保留了另一副眼光，常常察觉到情感上的矛盾。
　　
　　相对地说，这就是经典文学与娱乐文学的一个重大区别。
　　
　　要而言之，从大众传媒上的文学消息、娱乐文学到关注社会历史的文学、关注人生的文学，这些共同组成了当下时代的文学生活。
　　
　　不过，我必须坦率地说，我们这个社会许多人的人生经验相当浅薄，内容贫乏，大量问题从未进入视野。如果我们意识到，钱财、权力甚至理性思辨未必能有效地改善我们的人生经验，那么，可以接触文学试一试。这就是我对于我们这个时代文学生活的期待。（南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