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个问题，是因为刚刚听说我原来供职的那家杂志社——可以说是国内一本一流的新闻杂志——的一名主笔、优秀的主力记者跳槽了，去了一家IT公司。

以现在的社会潮流来说，这是很正常的事。纸媒里的从业人员往互联网走，那是从夕阳行业往朝阳行业走，有多少人看不到这个潮流呢？

以我听到的情况看，即使纸媒中最优秀的几本杂志，这两年的广告下滑之猛，都叫人心惊肉跳。原来说，受新媒体冲击最厉害的传统媒体，将是都市报、地方的电视台，杂志社因为其特向的读者和深度的内容，还可以暂缓。现在看来，首先时尚类的杂志广告开始大幅崩塌，接着，文化类乃至财经类杂志的也不能幸免。就更不用说都市报纸了。有些报刊在死去时，还会在网络上看到若干叹息，有些，干脆无声无臭地了结。

我不是在为这些纸媒唱挽歌。我只是在为那些转行了的优秀记者惋惜，特别是那些优秀的调查记者。在我看来，这些人是这个行业中的一批精华。

当新媒体一起来，特别是在手机APP微信公号无处不在的情形下，做调查记者似乎是件得不偿失的事，比如像财新的首席记者王和岩那样没日没夜地干上几个月甚至更长，没有假日没有休息日24小时地待命或出动，有时要化装，有时要潜伏，有时要冒生命危险，一点点地去接近事件核心人，一层层地剥开事实真相——这样做的价值何在？

然而这是新闻这一行当的最激动人心的核心魅力。这也是新闻人最基本的动力和自豪感的来源。做新闻是要有门槛的，这里说的不是一般在新闻业里当一个编务、校对、排版等等，而是最前方最一线的新闻采访者。在重重迷雾谣言满天的时候，以清醒的判断，找到正确的路径，使用各种办法，接近新闻核心人，对整个事件做梳理最终还原真相，当这个时候到来的时候，那份激动与自豪，是无法用其他什么形式来代替的——这工作，必须由专业的记者而且是优秀的专业记者来完成，不是一般人可以做的。

是的，现在互联网兴起，使得报料者可以一举成名，似乎专业记者没太大用场了。其实不是。网友报料可以是各种动机各种目的，各种靠谱与不靠谱，而做出准确的判断，又是专业人士才能做的事。实际上，当下的调查记者获取信息，从网络方面早就是主要来源之一了，也是这样，网上的信息和人群千千万万，看你会不会抓取，会不会判断。优秀的调查记者——实际上整个新闻行业从业者都是——优秀的信息搜寻者，他知道到哪去找，可能是一个内部局域网里，也可能是国外财经网站中的专业财务报表。他是无所不能的搜寻者，但也有自己要遵行的职业道德，多走一步，就可能成为侵害他人权利的窥私者。这里的界限，亦是新闻业中始终在讨论的焦点。网友报料时，他不是专业从业者，可以没有这层顾忌，但专业记者是懂得这个，并应该遵守这个的。

我认为专业的新闻记者从事的就是信息处理工作：一，通过各种途径获取信息，不管是亲身到现场，还是通过网络等等，他会具备比常人更高超的本领和手段，以及人脉；二，判断分析信息，廓清整个事件的轮廓、脉络、意义所在，这需要记者日常的学习积累，对于历史与调查的领域的了解和理解，这取决于记者本人的素质；三，表达，把了解到的东西充分消化后再吐出来，写得逻辑严密，证据充分，而且又可读性强，波澜起伏，这也确实不是一般的普通报料者能够做到。

其实，这种先收集吸收再酝酿成型再表达出来的过程，即使是作家、学者，他们写书写论文也大致是这个过程，当然表达的形式会不一样，得到材料的途径也会有所不同。

有人说，记者这一行是速生而速朽的，你写得快而浅，你对于各行的了解都是万金油，到头来你其实一无所获。从内容上看，确实如此，但是记者也可能会成为另一种专家，一种学习的专家，一种对于信息的迅速判断和处理的专家，而且是行动派，不是只会夸夸其谈，他们有行动的本领，知道怎样找人，怎样与人沟通，他们永远对全世界发生的最新鲜的事保持着最敏锐的触觉。这里的历练与成长，应该是终生的。他们一辈子都要学习，一辈子都在路上。这一行的专业性，就像是专业工程师、设计师、会计师……一样强。

所以，在这时我感到困惑了。新媒体的特长，不在于做这种费力费时的深度调查，他们的功能在于抓取和推送。做出这种方便人们阅读的APP，将纸媒上最有价值的新闻瞬间传到你的手机上。我听说，早几年，有纸媒的老总向网络媒体抱怨：“我们报纸上每天最有价值的，也就那么十来条东西，都叫你们一下拿走了。”

那么，时间再拉长下去，有一天，纸媒纷纷挺不下去了，网络上从哪去抓这“最有价值的十来条东西”？或者说，纸媒不倒台，但是，像做调查新闻这种又费力又赔钱又充满风险的事，还会有人做吗？纸媒还会支持这项开支吗？是的，届时我们的手机上仍然还会充满热热闹闹的信息，但是可以想象，剩下的是那些八卦、炒作、耸人听闻的碎片……这就是我们要的？

我自己没有在新媒体干过。我的一位亲友，在传统媒体干过，也在网络媒体帮过忙。她对我说：这是两个非常不同的东西不好硬性比较。不过如果以她个人来感受，她不愿在网络媒体做，因为这里没有个人的成就感。在那里你就是一部大机器里的部件，你每天抓取、重新起标题……门槛很低，有基本的文字能力和对新鲜消息的直觉即可做，但谈不上创造。只有点击率，点击率带来的收入，在这里更多的就是商业化公司的打工者感受——这也是当初我曾有一位同事从网络媒体转到我们这个纸媒，立志从头干起从头学起时，她告诉我们的原因。

最早，当报纸这个东西诞生时，曾经非常地不专业，就是党派手里工具，不讲究新闻真实，也毫无客观公正。后来，慢慢发展出新闻的职业伦理和专业素养。这个时候，商业投资者发现，变得专业化的报纸，因为它的客观公正，更能吸引读者，发行量更大，也使得广告的效益更好，于是报纸的新闻专业化与市场的商业化就有了这种良性的结合：报纸做得有专业水准而赢得读者，同时也赢得广告。

而现在新媒体的涌现，是靠一种什么样的商业化模式呢？怎样在服务于受众的同时又能成功稳定地营利？现在谁都看不清。能看到的，是传统媒体的不可遏制地迅速衰落和正在兴起的新媒体还离新闻的专业水准相距甚远。

最后还想解释一下：这样说新媒体并非我不接受它。实际上我每天花在网络上的时间何止三个小时。看了大量的碎片，还是要看。我一直在寻找，在碎片之外，是不是有我真正想要的，解渴而有水准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