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历史一定要向现代化目标迈进,这具有无可争辩的合理性。同样也毫无疑问,人性和道德的完善也具有无可争辩的合理性。但历史的发展维度与人性的完善维度,却往往彼此错位。当两种“合理性”因错位而在特定条件下形成“两难结构”的冲突时,这种由冲突而产生的文学作品,便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 黑格尔就曾说过,真正有价值的悲剧不是出现在善恶之间,而是出现在两难之间,这是一种深刻的无奈。如果能把这种深刻的无奈写活,写透,便有可能出现好作品和大作品(此处参考了余秋雨分析艺术作品“两难结构”的部分看法)。 包括我夲人在内的目前贵州的不少作品,写乡村时是审美往往多于审丑,而写城市时则是审丑多于审美。这是否也属于一种缺乏辩证眼光的文化短视现象呢?请大家思考。应该认识到,乡村的发展确实需要现代化,而城市的发展也确实需要人性化。因此,借乡土田园作一些情感补充是必要的,以精神的乡村作为重建心灵家园的部分思想资源也是可行的。但倒退则不是出路,现代化、城镇化的步伐也不会因此而減慢。我们的作家应重新校正思维坐标:认识到乡村的现代化需要城市拉动,因此请你不要对城市的援手轻易说“不”;城市的人性化也需要乡村滋养,因此也请你对乡村的贡献不要轻易说“不”。 我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一是因为贵州文学的大部分内容为乡土题材,二是因为贵州文学多年来与茅盾文学奖无缘、也与鲁迅文学奖失之交臂(近几届获“茅奖”、“鲁奖”的小说和散文,乡土叙事均占多数)。为什么外省作家能够获奖,贵州作家却总是无缘呢?虽有多种原因,但其中重要一条,便是与我们创作观念的滞后有关。这不能不引起大家警觉。 (以上诸言论,可参见夲人发表于报刊上的《乡土的月亮人文的光》《两双鞋踏出如歌行板》《牧歌情结,挽歌意绪》《自己的呼吸》等文。) 三 我还想谈一点对旅游行走类散文的意见,因为它关系到上面提出过的“乡村旅游型”文学。刚才王剑冰先生在发言中也说到,最难写好的便是此类散文,我深表赞同。但我还想补充一句:其中更难写的,是帯着采风任务行走的旅游散文。在座诸君,被组织下去旅行采风,然后回来做命题作文,是常有的事。这种写作很有难度,很具挑战性。我认为它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 一是难于避免的同题性。大家下去采风,面对的是相同的采访对象,接触的是相同的写作素材,听到的是当地导游相同的讲解,看到的是相同的文字资料。人们执笔为文,很难避免彼此重复和相互雷同。 二是目的明确的功利性。这类散文的写作目的很清楚,就是要或直接、或间接、或显性、或隐性地宣传当地的旅游资源、人物事迹、建设发展业绩,等等,以期通过对外宣传来提高当地的知名度和扩展其在人群中的美誉度。 三是不可动摇的“摆好”性。当地政府和业务部门邀请你去采风,你的笔下只能是颂歌或准颂歌性质的赞扬、描写、推介,你只能涉笔其美好面、光明面,你不便、也不宜揭示其落后,宣扬其瑕疵,讽刺其不足,你的笔下注定是“洁本”或“准洁夲”。 四是相当程度的纪实性。作者下去采风,都有时间限制,写作交稿,又有篇幅限制。因此,在走马观花中找感觉,于浮光掠影中寻体会,从文字资科中觅线索,几乎是不可更易的操作程序。于是,记实多于写意,行走多于思考,线性叙述多于立体描绘的文风,较为盛行。 这些难题若解决不好,就会出现以下几种弊端: 一是资料复述式。二是记流水帐式。三是现象拼凑式。四是词藻堆砌式。五是公文写作式。 具有上述弊端的散文,字里行间,只见作者脚步的移动,而触摸不到其脉搏的跳动,更感受不到他心灵的振动。这就难免陷入类型化,概念化,公式化的泥沼。 为防止和纠正这些毛病,就不得不再次提起“写什么”和“怎么写”的话题。我曾结合本人与他人的经验,拈出十六个字来作为提纲,即:发现、表现,善感、善说,自由、自然,真诚、真切,与夲省一些作家共同探讨过这些问题(参见拙文《从文体意识看“走遍夜郎故土散文书系”的文夲写作》,载于贵州省写作学会编著并公开出版的《旅游散文的探索与实践》一书)。 最后,我要说,判断一个地区文学成就的高低,并不仅仅在于它在数量上发表了多少作品,获得过多少奖励,虽然这些确实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该地区文学作品提供了多少具有深度的精神文化资源,创作出了多少崭新的或独特的文学形象,对文体的建设贡献了多少新鲜的具有启示性的经验,等等(此处参考了雷达先生的文学价值观)。也许,真正做到了这些,散文文本的尊严也就有了,散文作家的尊严也就有了。 为此,我想就贵州散文创作现状,提出我自己感到的几点不足,也提几点建议,希望能引起大家关注: 一是贵州缺乏充分写实的、原生态似地叙写当前农村现状的散文(像《中国在梁庄》那样有材料、有思想的“非虚构作品”)。 二是缺乏深入写城市市民生活的散文、以都市生活经验为主体的散文。 三是缺乏有现代浓郁民族特色和地域特色的散文(重点是现代性)。 四是缺乏有独立思考、独到发现与独特表现的历史文化散文(不是史料的形象化堆砌,不是一点史料加一番描述再加一番感慨的既定模式,而是历史生命的鲜活延续)。 几点建议是: 一是希望我们大家在题材上突破封闭性。二是语言上突破陈规性。三是意蕴上突破浅表性。四是拒绝同质化,增强原创性。 总之,提高散文文本的社会生活含量、思想精神含量和审美艺术含量,是我们的当务之急。 作家是需要受众的。但是要当好作家,首先就要自己先当好受众。有句老话曾说:一流的受众读取自然与生活,二流的受众读取文章与书籍,三流的受众读取别人的评论与读后感。希望大家争当一流的受众,也争当一流的作家。我以上的所谈、所感、所思,只能为大家提供三流货色。 抱歉了。 原题:在尴尬的文体中求得文本写作的尊严-——在中国第五届西部散文节贵州散文高端论坛上的发言 (张劲:贵州社科院研究员,贵州省中国现当代文学学会副会长,《贵州社会科学》原副主编,贵州省文艺理论家协会原副主席,作家、评论家) 2012.10.12.于贵州省沿河土家族自治县 (夲文载《乌江》2012年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