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大学教授易中天的成名有点晚,引来的争议又有点大。幸而这两点,从来不是他所顾虑的。他喜欢一件事情首先是有意思,而后才有意义。名利和争议纷至沓来,还不如他抽空读完七册《哈利·波特》的那一刻有意思。
易中天成名是在2006年。在央视《百家讲坛》“品三国”,他妙语连珠,风靡大众,完全不似耳顺之年。在各类访谈中,他绵里藏针,潇洒自如,让人笑过,不免沉思。
他的思考方法来自哪里?他的学术之路如何走来?他究竟是“无厘头的知道分子”还是“有良知的知识分子”?是“不务正业的学术明星”还是“老少咸宜的学术萝卜”?为什么他会突然这么红?
他的弟子曾说:“易中天的成功顺理成章,早在10年前我听他讲课,内心受到强烈震撼时就已经预言过了。”
在聚光灯照耀之前,易中天已然特别。
易中天1947年生于湖南长沙。18岁高中毕业,随着下乡浪潮远赴新疆割麦摘棉,深味人生。28岁他成为当地中学语文老师,31岁直接报考武汉大学的研究生,毕业后因校长一句“人才难得”留校任教。1992年,易中天调厦门大学,1996年任教授至今。
任教生涯,甘苦自知。易中天从事的是跨学科研究,从文学、艺术、美学、心理学到人类学、历史学,育人无数,写书若干:既有《〈文心雕龙〉美学思想论稿》《艺术人类学》等学术著作,也有《闲话中国人》《读城记》《品人录》等随笔集。
成名之后,旧书再版,新作《帝国的终结》《品三国》《先秦诸子百家争鸣》均是热卖。
对崇拜和赞美,易中天淡然:“花开花落两由之。”
对争议和质疑,易中天亦淡然:“学术问题从长计议,讲述方式不去争论。”
日程表已被改变,但生活的暗流如常。
“我继承了父亲的血脉,该花的绝不吝啬,不该花的一毛不拔。还是洗澡水冲厕所,洗菜水浇花。偶尔还会下厨做做萝卜汤,只是手艺荒疏了很多。”
曾有友人开玩笑说:“你现在得意,等将来失意时再来找我!”
易中天答:“我本无意,何来得意、失意?”
百无一用而又不可或缺,必有大用
《读者·原创版》:登上《百家讲坛》,你让历史人物活了起来,让观众感觉盎然有趣。当时,除了普及文史知识,你还有没有别的想法?
易中天:当时我的想法很简单,不就是换件衣服换个地方讲课吗?当然,《百家讲坛》的观众不是学生,不学历史,也不考试,他们关注的其实是历史中的人,是人性。我不用冷冰冰的解剖刀,而以故事说人物,以人物说历史,以历史说文化,以文化说人性,希望这样更鲜活。
《读者·原创版》:不少学生、青年都希望学历史能够学以致用,从中掌握管理、规则和驭人之术。而你坚持“历史无用论”,理解历史的“无用之用”,为什么?
易中天:历史当然有用,以古鉴今,读史明智。我为什么反复说没用呢?因为我们这个民族现在的功利性太强了。功能说得太多,难免庸俗化。我为了矫枉必须过正。有时主持人引我讲,我偏偏不讲。我强调历史、艺术的大用无用:百无一用但又不可或缺,必有大用。王尔德也说过:“正是艺术,使田野上所有的花朵充满尊贵。”
去年,有人希望我讲战国人物,我选择讲《先秦诸子百家争鸣》,那是我们民族的黄金时代,涌现出了众多的思想家和学说,其中深藏中华文化的遗传密码。儒、墨、道、法四家在诸子百家中最有影响力,都有两个核心问题:一是如何治国,二是如何做人,这也是后世关注的。哪怕看电视的人少点,买书的人少点,我仍然要讲诸子百家,这是民族的根。
《读者·原创版》:你曾说过,讲“先秦诸子”更多是追寻内心的一种“道”。在大众急功近利的心理下,此“道”要从书斋走向大众,是否比《品三国》要难得多?
易中天:那当然,难多了。今年元旦,我在上海图书馆和读者、观众就此做过一次交流。他们一来就提问,当时我感到很欣慰。应该说,大众还是关心这个问题的。相比而言,媒体的关注度就低多了。关于诸子百家的问题,只有两三家媒体采访时提到。
《读者·原创版》:很多媒体对你意在别处,比如《百家讲坛》2008年收视率狂跌,又比如职业诉讼人告你的“错别字案”,您觉得这是为什么?
易中天:第一条是假新闻,第二条法院已经裁定我不是“适格被告”。有的媒体风气不好,非要挑刺,非要把题目做得危言耸听,甚至无中生有,都是为了所谓的收视率和点击率。尤其是2006年,我上网时总被某些标题吓一跳,后来才知道他们素来如此。
说个事儿。曾有记者问冯小刚,从前看不看盗版碟?冯小刚说:“从前也看过。如果说看盗版碟狗都不如,那我就是狗都不如。”冯小刚骂的是自己呀!然而第二天的新闻标题却是“冯小刚说看盗版的人比狗不如”,变成骂别人了,害得冯小刚浑身是嘴都说不清。
我主持《解放日报》的“文化论坛”,一次对话时,张越提到过“媒体的善意”。现在媒体缺两个东西,一是真实,二是善意。
他们是一群,我是一个,寡不敌众
《读者·原创版》:也有人说,经得住质疑的才是好东西。所以总有人质问你讲的有多少学术含量,甚至质疑你对三国人物的评价是否会因缺乏道德感而伤害人的灵魂……你怎么看待这种质疑?
易中天:你这一个问题其实牵涉到许多方面。经得住质疑的才是好东西,这话对不对?当然对,但要做补充说明。第一,不能说一有质疑就不是好东西。第二,不能说所有的质疑都有价值。第三,好东西经得住质疑,但经不住践踏。有人说,是金子就会闪光,因此不怕践踏。这话当然也对。但是你要知道,好东西并不都是金子,有的也是瓷器,很脆弱的。你总不能因为瓷器经不住敲打,就说它不是好东西吧?所以,我们要提倡质疑,也要提倡呵护。这里的关键,就在于你的质疑是否有善意,也看你的质疑是否有价值。不能为质疑而质疑。就我个人的经验而言,有些质疑其实是很无聊的。
《读者·原创版》:您接受过不少知名媒体的访问,从《新闻会客厅》到《面对面》等,也会有质疑,您能接受吗?
易中天:有的主持人喜欢质疑,这是他的一贯风格,并无恶意。谈话节目要好看,就得有张力。要有张力,就得交锋。要交锋,就得质疑。这个我能理解。我最反对的,是表现道德优越感。这是我们民族国民性当中很恶劣的东西。比方说,传统社会的中国人都喜欢捉奸。一旦捉到,就要游街示众,旁观者都来吐口水扔石头。这其实是“一箭双雕”,既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又满足了窥私欲,还表现了优越感,实际上是在貌似道德的保护色下“以售其奸”,一肚子的私心杂念,偏要包装成冠冕堂皇的东西。
所以,我坚持《品三国》时的一个观点,“伪君子比真小人更可怕”。
《读者·原创版》:这个观点,曾经遭到上海观众老牛的质疑,认为你这是发出了一个危险信号。你抽空回复,答复稿长达1.4万字。你对真诚的批评者也很真诚。
易中天:老牛的问题也是“真问题”,当然要认真回答。但也有一些批评者,连我的意思都没弄清楚,我说的是“正话”、“反话”都没搞明白,就大发议论。这样的所谓“批评”,只能不予理睬。还有一些人,不看全文,也不看前言后语,抓住一句话,就大做文章。这只能说是“浮躁”,或者是“炒作”,当然也不予理睬。
《读者·原创版》:在外界争议中,您自认是强势的吗?
易中天:我当然是弱势。他们是一群,我是一个,寡不敌众。幸好现在有博客,还能传达自己的声音。有些媒体是这样的,泼脏水时非常起劲,但如果发现是“冤假错案”,应该平反昭雪时,却一声不吭。我还没有见到一家纸媒为自己的诋毁和假新闻道歉的。
绝不听人忽悠,绝不
《读者·原创版》:从各种批评、质疑中,能看到有些人的思维模式非黑即白,没有中间思考地带。形成这种思维模式,我们的教育是否难辞其咎?
易中天:如果不懂教育的人领导、管理教育,失败就在所难免。你是记者,可以去问问教师、校长、教育官员,教育的目的是什么?能回答的有几个?想过的有几个?
教育的目的是人的全面自由发展,拥有独立人格。现在我们更推崇专业教育,学好专业修满学分。但现在有多少大学生在跨行就业?如果比例不小,大学教育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有位书记曾开玩笑问我,你讲历史,讲哲学,怎么会是学中文的呢?我反问,你难道是书记专业毕业的?他哈哈大笑。
大学教育应该是青年人走入社会之前的准备,在心理、知识、能力、思想上做足准备。
《读者·原创版》:你在大学任教几十年,课堂上学生可以随意打断你的授课提问,也鼓励他们对你的学术观点进行反驳,培养学生独立思考—像你这样教书的多吗?效果呢?
易中天:我强调的是,给专业知识,更要给思想方法。知识好比数据,方法好比程序。电脑要先装程序才能运行,但不少学校不给学生程序。即使给,也是非黑即白、你死我活的法家那一套,儒家的中庸之道、道家的辩证逻辑是不提倡的。
对地球而言,最重要的不是两极,而是广阔的中间地带。我当然会给学生言传身教,但他们能接受多少,我管不了。大环境下我仍然是弱势,上了《百家讲坛》,影响力大多了。(笑)
《读者·原创版》:你18岁去新疆兵团做军垦战士,28岁去中学当语文老师,31岁读研,毕业后留校任教。你的思考方法又是怎样培养的?
易中天:我是种了10年田再去读研究生。有两本书对我启示很大,李泽厚的《美的历程》和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语言很美,但都不是我们概念中的学术著作。黄先生也曾自称是鸭嘴兽,鸭群和兽群都不欢迎他。后来我又读了国外很多思想家的著作,文笔都非常之好。人文学科是和我们的生命、生存、生活息息相关的,为什么要有木乃伊的味道呢?学术为何不能换个样子呢?
种田那10年,是在读人生无字书,之后再读有字书,大不一样。绝不听人忽悠,绝不。
《读者·原创版》:你说说被忽悠的下场将是什么?
易中天:被人忽悠的结果,就是“我”没了。不会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不会用自己的舌头说话,不会用自己的手做事情,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当老师,讲的东西一定是我自己理解的,绝不照本宣科,人云亦云。有时为了讲一件小事,要花大工夫。你看我的学术轨迹,就知道我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我原来学古典文学,后来改成古代文论,再改成美学……为了搞清中国美学,我得搞清中国文化,为了搞清中国文化,我得搞清中国政治,为了搞清中国政治,我得搞清美国政治,结果我把美国宪法的诞生都摸了一遍,还出了一本书。有了这本书,我才有信心谈点什么。
《读者·原创版》:你的理念不一定被当时的环境所接受,那时有什么雄心壮志吗?
易中天:没有。我从来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有时河岸在哪边都看不见。
我是彻底的悲观主义者,总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的,不至于更差。有的人是乐观主义者,总觉得什么事情都应该更好,达不到就会难过。小沈阳说,人一辈子多短暂,眼睛一闭一睁,一天过去了;眼睛一闭不睁,一辈子过去了,啊哈……就那么回事,一样一样的。(笑)
《读者·原创版》:你看上去倒是彻底的乐观主义者,表达幽默,在课堂和讲堂都大受欢迎。这种幽默从何而来?
易中天:那时为了生存必须劳动嘛,休息时大家就在一起聊天。农民能够在那种艰难环境下生存,自然有他们的道理,这跟文化程度无关,他们的语言特别生动。说话最怕就是端着,往上面一站,俨然是真理化身,滔滔不绝,不加标点,很可疑的。农民都说大白话。
不少人有伪贵族心态,看不起民间,从何而来的优越感?也有些人嚷嚷,我们要“草根”,其实只是说说而已。人民群众充满智慧。你看那些传来传去的诙谐的手机段子,99%不是博士、教授编出来的。留心生活本身,能学到很多东西,包括幽默。
谁说“毛”不重要
《读者·原创版》:前两年,你设立了以恩师胡国瑞名字命名的奖学金,在仪式上你说“没有老师,这60年我走不过来”。恩师给予你最珍贵的是什么?
易中天:人生态度。先生和师母金婚的那一天,我们都去了。先生在阳台上种了棵橘子树,正值秋天,橘子红灿灿的,很漂亮。两人在橘子树前照了合照,先生还填了首《鹧鸪天》:“莞尔胼肩两妪翁,艰难五十岁年同。今朝共向绿荫下,消得枝头满树红。”非常好的意境。下面是:“身外事,马牛风,人生何处计穷通?尘间信有神仙侣,修短盈虚一笑空。”
恩师学问非常之好,但实际所得不多……他不在乎。有些人心里在乎,到处说不在乎,恩师是真的不在乎,高龄仙逝。
《读者·原创版》:不在乎的知识分子还是少。你的校友邓晓芒曾说:“知识分子本来是社会的良知和良心,但压力太大,要仕途又要名利,太分裂。”一家人挤在10平方米的房子里的时候,你也有过分裂吗?
易中天:首先要对知识分子有个概念,知识分子永远只是少数人,就是“社会的良知和良心”那部分。大多数人只是脑力劳动者。不能要求所有有学历、有职称的人都有良知和良心,是吧?我也算是脑力劳动者,不那么累。每个人都能做好本职工作,官员对政府工作负责,教师对学生负责,农民对庄稼负责,就天下太平。
《读者·原创版》:你的作品《书生意气》,对于顾准的铮铮铁骨、陈寅恪的傲骨气节、钱钟书“不问政治多谈文艺”的游戏人生都曾有过精彩评说。以个人情怀论,你更喜欢谁?
易中天:我最害怕这种问题,因为这不具备可比性。前人留下来的东西,应该用在不同的地方。譬如诸子百家,以法治国,以德育人。做人方面,我就提孟子的恻隐之心。“于心不忍”,有此念即可。看到别人虐待小动物就受不了,这是人的天性,很难被磨灭掉。人很复杂……有些慈善公益,倒是作秀,看人就看细微处。比如出入弹簧门,如果后面有老人,你会不会想到把门拉着,等他过去再走?开车上路,看到小狗跑来,你会不会刹车?小处做好,比修建一所希望小学还重要。
《读者·原创版》:回头看看,能不能说说你人生最重要的是哪个阶段?
易中天:每个时刻都很重要。这不是我耍滑头,是我的人生态度。难道在《百家讲坛》讲课时很重要,晚上睡觉时就不重要?你看我讲杨朱,他有句话说“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意思是若为天下的大利,他拔根汗毛都不干,大家说他的“一毛不拔”极端自私。但是谁能说“毛”不重要?今天可以以某某名义拔根毛,明天就可以削块皮,后天就可以挖块肉,再过些天就可以杀人。
生命的每个阶段都很重要,哪怕它是苦的,是被浪费的,是没有意义的,那也是你生命的一部分。其实这也是一种平等的观念。很多人天天说平等,事关自己,譬如学生和自己争执的时候,马上就忘了平等。每个人都要善待自己,过好自己的每一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