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应刚开出了自己的条件,说只要你们放下武器,停止抵抗,可以既往不咎,全军免死,前提是石达开解甲归田。话音刚落,石达开的部将们马上就嚷开了,他们劝石达开千万别信清妖小人的鬼话,不要被他们欺骗了。说完就一个个亮出家伙,要活剐了他们。杨应刚见状,赶紧拉着王松林扑通一声跪在谈判桌前,指天发了毒誓,说他们如果有半句假话,愿遭天打雷劈。石达开不想错过解救部下将士的宝贵机会,示意部下收起刀剑,但见来的是两个不入流的小萝卜头,便说此事事关重大,如果有诚意的话,派个说话管用的来。 杨应刚见状赶紧满口答应,说骆秉章总督在等他的答复。石达开表示第二天他会亲自前去与骆秉章商谈细节,说完便亲自送他们走了军营,以防止部将们背着他杀了这两个清军将领。部将们再次苦苦劝说石达开不要亲身犯险,他们说根本犯不着向清军低头,反正无非就是一死,死也得死个痛快。石达开说他心意已决,只等明日谈判成功,好让兄弟走出生天。 1863年6月11日,天色刚明,杨应刚和王松林如约来到老鸦漩河太平军军营,他们是来迎接石达开前去军营谈判的。 石达开的精神略显疲惫,大约是昨晚睡眠质量不高,但是他的身姿还是那么挺拔,这是一个坚强的男人。 石达开对杨应刚的承诺并不敢抱全部的指望,他不敢指望敌人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实现,这也许是一场欺骗,是一个圈套,弄不好最后会应了“赔了夫人又折兵”那句老话,自己被骗丢了性命也就算了,要是弄得部下将来还是要含冤受死,那自己就真的成了千古罪人。思来想去,石达开还是决定亲自去走这一趟,毕竟现在自己是卖方,人家是买家,自己上门去谈也是应该的,谁让自己有求于人家呢?如果不去,等待他和兄弟们的只有死路一条,这一去或许能为兄弟们打开一条生门也未可知。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古有关云长单刀赴会,今天我为了兄弟们,为什么就不能只身深入虎穴狼窝! 杨应刚和王松林看到石达开走出军营,强力压抑住心中强烈的兴奋,还有埋藏在心里的一丝紧张。直到石达开跟随他们走过老鸦漩河的凉桥,来到洗马姑清军大营,他们一直紧绷的神经才慢慢放松下来。随同石达开前来洗马姑的还有四个人:宰辅曾仕和、中丞黄再忠、恩丞相韦普成,还有一个是他五岁的儿子石定忠。 石达开走进清军营帐,发现并没有什么所谓的“大人物”在等他谈判。面对石达开的质问,杨应刚敷衍说“大人物”正在赶路,很快就到。 石达开被杨应刚扣押了下来,当然没有谈判,当天晚上他就被囚禁在洗马姑山顶上的王通把子家。远征军的最后六千人,一部分被王松林收编,一部分被遣散回家,剩下的两千两广老兄弟接到了开赴大树堡听候处理的通知,清军骗说这是石达开的安排。 在洗马姑的山顶上,石达开显得非常平静,对于他来说,做了清军的“俘虏”并没有什么可耻的,反正自己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要不怎么会自投罗网送上门来?他真正担心的是手下那几千兄弟能不能安全脱险保住性命,清妖会不会遵守承诺留他们一条生路。 为了确保“特级重犯”的安全和善后工作的顺利开展,杨应刚随即将石达开押过大渡河,安置在驻扎在对岸的唐友耕的安庆坝军营。 1863年6月18日,石达开又被押往成都,准备交给骆秉章。两天后在荣经石达开终于见到了所谓的“大人物”——刘蓉。 刘蓉于6月15日从成都出发,此时正好抵达荣经,恰好见到了传说中的翼王石达开。按照骆秉章的交代,加上好奇心也在作怪,刘蓉当即“提审”了石达开,他要看看传说中的长毛头子到底是什么样子。 与其说是“审讯”,还不如说是“交流”,至少对石达开来说是这样,他是来谈判的,不是来乞命的。经过这一番面对面地接触,刘蓉对这位重量级的对手也表示“非常欣赏”,盛赞石达开“枭杰之气,见于词色”。 英雄之气,本就是一种天生的气质,哪怕已经身为阶下囚,哪怕已经穷途末路,这种气质也不会有半点的削弱,因为这是一种沉淀在骨子里的精气神。就像陈佩斯和朱时茂曾经演过的小品《主角和配角》里表达的意思一样,汉奸穿上军装还是像汉奸,八路穿上便装还是像武工队。 1863年6月25日,石达开抵达成都,骆秉章会同成都将军崇实在省司道当即联席会审,在这个“隆重”的审讯仪式中,石达开的表现再次折服了他们。 石达开朝骆秉章作了一个揖,权当不失见面之礼。骆秉章见石达开相貌伟岸,英气逼人,便问道:你是来投降的吗?(尔欲降乎?《骆秉章奏稿》) 石达开毅然答道:“吾来请死,兼为士卒请命。”接下来,石达开不卑不亢地侃侃而谈,将自己加入拜上帝会,参加金田起义以来的革命历程,生动地向骆秉章等人做了一个革命史的普及工作。 就在骆秉章等人听得入神并为之折服的时候,石达开以简短的总结陈词结束了自己的演说:“自金田以来,吾南面称王十余年,所屠戮官民以千万计。今天亡我,我复何惜一死!”(都履和整理资料所撰) 骆秉章事后承认,说石达开“枭桀之气,见诸眉宇,绝非寻常贼目等论”(《骆秉章奏稿》)。刘蓉也毫不掩饰自己对石达开的赞叹:“枭桀坚强之气溢于颜面,而词句不亢不卑,不作摇尾乞怜语。”(《养晦堂文集》刘蓉著) 豪杰也罢,枭雄也罢,总而言之,在骆秉章这些“敌人”的眼中,石达开也不愧是一个本色英雄,一个顶天立地的堂堂男子汉! 石达开演说完毕,不再多说一句乞求同情和可怜的话,只是作了一个长揖,然后毅然走向刑场。 骆秉章接到朝廷的指令,为了防止路上出现像《水浒》里常常出现的劫狱意外,就在成都将石达开凌迟处死。 与石达开同时被凌迟处死的,还有与他一同前往清营谈判的宰辅曾仕和、中丞黄再忠、恩丞相韦普成。他的儿子石定忠,这个还只有五岁的小男孩,正是天真活泼无忧无虑的儿童,也被骆秉章残忍杀害。 在成都科甲岭刑场上,刽子手一字排开,石达开镇定自若,平静地看着刽子手的削肉刀在自己身上游走,始终没有呻吟一声。 这里不像《三国演义》里描述的关公刮骨疗毒,既有酒的麻醉,又有下棋来分散注意力,这里只有闪着寒光的锋利无比的削肉刀! 与石达开一同受凌迟酷刑的部下名叫韩管化,实在疼痛难当,一时忍不住大声号叫,石达开当即怒斥道:也就一顿饭的工夫,这都忍受不了!你要是实在受不了,你就当是我们抓住了他们,正在一刀刀地割他们的肉好了!(何遂不能忍此须臾?当念我辈得彼,亦正如此可耳!《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国》) 这种“换位思考”式的精神胜利法,当然不可能是石达开战胜皮肉痛苦的高招,这只是他情急之中教给部下的应急之策,至于他本人自我麻醉的“绝招”就算说了出来,部下们大概也无法领悟。 没有人会愿意生活在痛苦之中,也没有人愿意忍受这种堪称世界上最痛苦的刑罚。有的人可以战胜对死亡的恐惧,但却战胜不了对痛苦的恐惧——当这种痛苦超过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的时候——而凌迟恰恰就是这样一种让人“生不如死”(至少在行刑的时候,最终当然也会死)的酷刑。后世为了劝说对方投降,据说只要把凌迟的程序和痛苦描绘一番,对手马上就范,比其他的酷刑管用多了。 能够战胜对这种痛苦的恐惧的自然是非常之人,所以关公演义能流传千年而不衰。在太平天国之中,石达开与林凤祥、李开芳都战胜了这种恐惧,他们没有呻吟,有的只是让刽子手都震惊的镇定和平静。在历史长河中,这样的人虽然并不多见,但总能在历史上看到他们的痕迹。 我相信一定不是他们的神经末梢不发达,根本感受不到疼痛,而是有着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支撑他们,从而让他们可以傲视这种在常人看来根本无法忍受的痛苦。 这种神秘的力量,就是精神的力量,或者说是信仰的力量。一个人真正的痛苦其实并不是肉体上的折磨,而是精神上的懦弱和“投降”。一个人的强大,并不在于他拥有强壮的体格,而在于他的血液中流淌着一种坚韧无比的意志。 在石达开的身上,无疑有着比常人更为坚韧的意志。自从加入拜上帝教、金田起义以来,不到二十岁的石达开就担任左军主将,位列翼王,带领他的兄弟们与清军血战十几年。对于他来说,推翻这个黑暗的政府,建立一个穷人翻身的太平天国,是他的全部理想,直到他走出天京开始远征,他也没有放弃过这个理想。虽然在贵县萌生过隐居的念头,但那只是在屡遭挫折时的一种暂时的消沉。 是的,石达开也像千千万万的人一样,渴望太平美好的生活。但他更不会放弃自己的信仰和信念,自己已经为这个理想奋斗了一生,有过成功,有过辉煌,这就够了,毕竟曾经为理想全身心地奋斗过,这就够了!来吧!你可以毁灭我的肉体,但是要想摧毁我的意志和信念,那就劝你还是早点洗洗然后做梦去吧! 现在唯一的牵挂就是我的那六千多个随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你们现在还好吗?还有那少不更事的无辜的儿子,原谅父亲的绝情吧! 石达开平静地走了,他那个只有五岁的儿子,也陪着他一起上了路。他一直挂念着的那六千兄弟却并非如他所祈祷的那样,他们还是没能继续在这个世界上平静地生活下去。 大渡河畔的阴谋还没有结尾,另一个更大的阴谋此时正在酝酿之中,石达开一厢情愿的“以身饲虎,以全三军”的幻想也将在这个阴谋中彻底破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