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秀就像烹饪,掌握火候很重要,心理学家曾国藩深知这一点。剩下的事情,是收获这把利刃带来的战果。 这才是历史的真实 1864年7月30日,李秀成与曾国藩第一次谈话过去两天了。 这一天,李秀成收到了曾国藩送来的笔墨纸砚。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他在囚笼中度过了他人生中的最后八天。 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李秀成做一件引发了后人无数争议的大事。 此时正是江南一带最炎热的季节,平均气温在三十五度以上,湘军大营就像一个大蒸笼,李秀成的伤口虽然在曾国藩的关照下进行了处理,没有出现明显的炎症,但是汗水的浸渍仍然让人疼痛难当,小小的囚笼里他转不开身,他只能坐着活动一下筋骨,以缓解浑身的酸麻之感。 就在收到笔墨纸砚的前一天,李秀成接到了曾国藩的传话,说让他把自己的想法都写出来,再来决定后续事宜。 这不就是让自己招供嘛! 曾国藩到底想干什么,他居心何在? 李秀成开始沉思,他知道对手的心机并不在自己之下,在这场心力和智力的较量中,如果自己稍有不慎,将很有可能输得一败涂地。 依目前的态势来看,李秀成清楚自己将可能有三种结局:一是被曾国藩送到清妖老巢北京去处理,二是曾国藩就地解决了自己,三是奏请朝廷让自己去招安余部。 哪一种可能胜出的概率会大一些呢? 虽然从前两天谈话的情形来看,依曾国藩的暗示似乎有第三种可能,但是李秀成冷静分析后,发现其可能性还是有的,曾国藩这个人的心思就像一团云雾让他捉摸不透,他既然攻下了天京,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他还会在乎天国剩下的如同一盘散沙的残兵败将? 至于曾国藩是把自己送到北京,还是就在天京要了自己的性命,对于李秀成来说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知道不管是哪一种,最终的结果都会难逃一死,他现在只希望能多活几天,以便完成自己最后的夙愿,为天国尽最后一点愚忠。 这件事情他想他应该是能做成的,因为他想要的这件东西,曾国藩也很想要。 从金田起义以来,太平天国就陆续颁布了一些诏书,记录了太平天国发生的重大事件,比如杨秀清托天父下降审周锡能案等等,但是即没有一部像样的文献完整地记录过太平天国的历史,而这些诏书都将会在战火中变成灰烬,千百年后,还会有谁知道我们曾经为之奋斗的这段令人荡气回肠的铁血历史呢? 必须让太平天国在历史中留下它永恒的记忆! 这是我李秀成能为天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不知两年前回国的呤唎现在顺利到家了没有?当年嘱托让他写一本关于太平天国的书不知道写成了没有?可就算他能实现诺言,但是这个半路出家的外国朋友,也许只能写出一本似是而非、无头无尾的《太平天国》来吧! 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我手里才握着这个唯一书写真正太平天国的机会。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就从今天开始吧! 把十几年来走过的路展现给世人,留给后人;把十几年的恩怨是非、成败得失付诸笔端,让后人去评说品味! 李秀成陷入了回忆,从他在滕县加入太平军开始,一直到天京被湘军攻破,整整十四年的烽火岁月,他从一名普通的小兵成长为一个著名的统帅,他为之奋斗过的太平天国让他欲罢不能。 十四年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太多,战争、内乱、辉煌、没落……充满着传奇色彩的十四年让李秀成的脑细胞有些招架不住,他需要时间理清一下这些散乱的头绪。 看来不是一两天就能写完的,可是曾国藩会给自己足够的时间吗? 先给他灌点迷魂汤吧,李秀成举笔写下了开场白,他言不由衷地左一个老中堂,右一个老中堂地恭维曾国藩,为了让曾国藩耐着性子等他写下去,他还弄了一个伏笔设置一个悬念,说前两天谈话的时候他有些事情还没有说得太明白,这次要详细地说得清楚些。 第一天很快过去了,李秀成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好几千字。 他全神贯注地回忆和记录,全然忘记了伤口淋汗带来的疼痛、囚笼的狭窄带来的酸麻和炎炎夏日带来的热浪。 这一天,他的心情是畅快的,在自述中他主要回忆了从洪秀全成立拜上帝教到天京事变这段上升的日子。这段日子除了天京事变之外,整体上走的都是上坡路,写起来让他热血澎湃。 为了避免刺激曾国藩的神经,李秀成下笔虽然快捷,但是格外小心谨慎,他知道要是稍有不慎,这个机会随时都会被对手掐死。 李秀成写太平军打绿营的事儿,基本都是有什么写什么,但一旦涉及到湘军,他就会思量一番再行下笔。比如石达开在湖口大败湘军,逼得曾国藩跳水这事儿,李秀成就有意闭口不谈。 绿营越无能就越能衬托湘军的强大,这不正是曾国藩想要的吗?要想写下去,就得让这第一个读者认可才行,曾国藩让自己写这东西不就是想在满人皇帝那儿邀功请赏嘛,万万不能揭他的短,只能往他脸上贴金! 夜幕降临,天色已晚,李秀成停下了笔,这一天下来,曾国藩送来的军用公文纸他已经用了不少,明天还得再要一些,时间也还得抓紧一些才行。 可是,明天曾国藩还会让我写吗? 曾国藩挑灯夜读,脸上果然露出了难得的笑容。除了自尊心和优越感得到满足之外,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个只读过三年私塾的伪忠王,虽然错别字不少,而且还夹杂着些看不懂的简化字和方言,但是总体来说字的骨架不错,三年私塾能到这个水平也很不错了,更难得的是文理通顺,说明这个人思路非常清晰,头脑相当灵光,天赋出类拔萃,要是再多读几年,还真不可小觑! 让他写下去! 曾国藩想看看李秀成到底能把太平天国写成什么样子,按目前的状况走下去,这个供状基本上还是能够送到朝廷去交差的,况且自己也还有一些疑惑需要继续从他这里找到答案。 1864年7月31日,第二天过去了。 这一天李秀成主要写的是自己的成长史和战斗史,从普通一兵到最高统帅,那是怎样一段让人难以忘怀的日子,闭目遐想之际,那种梦回吹角连营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 为了能让自己继续有时间写下去,李秀成尽量压制着自己的情结,用理性冲淡曾国藩的反感,他写了自己参加太平军“纯属意外”,完全是稀里糊涂地“逼上梁山”,至于后来与陈玉成一起担任军事统帅,完全是“国中无人”、“朝中无将”的情况下自动生成的局面。 至于后来与绿营和湘军作战,那都是各为其主,在其位而谋其政,为其臣尽其忠,至于后来不小心打了不少胜仗,那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那些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激情岁月,那些烽火四起、豪气如歌的时光,那些生死与共、义薄云天的兄弟,让李秀成沉醉其中几乎无力自拔,但他仍然尽量提醒自己一定要保持理智,一定要保持低调,否则一旦文稿创作遭到曾国藩的截杀,这将会成为一部不完整的回忆录。 曾妖头,你要你的供词,我要我的天国志,咱们各取所需吧! 李秀成很想痛快地把心中所想尽情地付诸笔端,炎热带来的苦痛、囚笼带来的屈辱,这些都不能影响他的思绪,唯有这个只见过一面的“中堂大人”,让他时刻提醒自己一定要用理性克制自己的欲望,不能让自己最后的努力半途而废。 除了对昨日辉煌的缅怀,李秀成的内心深处还埋藏着怨气,他从来不在下属面前有过半句牢骚,现在是发泄的时候了! 积郁了这么多年的诸多怨气,终于可以一吐为快,再也不用再担心这种发泄会影响天国的前途,此时不发,更待何时?更何况还能让这位“中堂大人”在一边看热闹,顺带满足他看对手窝里斗的快感。 1864年8月2日,李秀成已经整整写了四天。 他开始用大量的笔墨,将他对洪秀全“不信外臣”、“不问政事”、“不用贤才”、“立政无章”等一系列“乱政”的不满和惋惜宣泄得淋漓尽致。 这是李秀成对自己“怀才不遇”,一直没能当上军师总揽天国大政的愤怒和遗憾,这也是一个胸怀雄才伟略而又无用武之力的呐喊与申诉! 他回忆着自己不顾一切的“愚忠”和洪秀全处处的猜忌,在太平天国最后的两年时间里,他就是在这种夹缝中苦苦与湘军拼命,以辅佐这个并不完全信任他的教主和天王。 曾国藩的共鸣随着李秀成文字的展开,开始逐渐变得强烈起来。 这个坐在囚笼里拼命写作的伪忠王,其记忆力之精准,其思路之清晰,其心思之缜密,其意志之顽强,其境界之深远,绝不在湘军任何一个大将之下,也许只有自己才能与之分庭抗礼,难怪老九(曾国荃)不是他的对手! 从一无所有到统率三军,其经历与自己何其相似!他尽心尽力谋国谋事却一直不被信任,始终没有被授予全权,其艰难与坎坷又与自己如出一辙! 曾国藩一边看,一边不禁对李秀成的命运平生出许多感叹,便决定暂时不去打断李秀成的思路,再给他几天时间,让他把心里话说完吧。 1864年8月5日,第七天。 李秀成拿起一支新笔继续回到他的天国往事,经过六天来的高强度写作,第一支笔已经被他写成了残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