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我们人生中关键的一根筋错乱了,将本是文学家的鲁迅前面硬加上革命家、思想家两大头衔,甚至还有政治家的嫌疑。殊不知,文学见政治就死,搞得鲁迅不会旁的,就会拿“匕首和投枪”扎人,成了“文学屠夫”,其实不。
鲁迅老师,或者鲁迅大师,也是一位时而温和的80后,他生于1881年,长自封建士大夫家庭,少年则博闻强记,好读野史,旧体诗的手法亦有不俗功底。
从来一别又经年,万里长风送客船。我有一言应记取,文章得失不由天(《别诸弟三首之三——庚子二月》)——写这首七绝时,鲁迅只有19岁,尚不及弱冠,但已得士大夫文履山河、才纵天下之要领。家道中落的文青鲁迅,已提前孕育出感时伤怀的凝重之气,亦有高标脱俗的飘逸之风。扫除腻粉呈风骨,褪却红衣学淡妆——在他同为19岁时写下的《蓬莱人》中,已体现出他少年情怀中卓尔不群、扶摇九天的气势。
20岁,鲁迅奉献出他青年时代的旧体诗杰作《惜花四律》——《步湘州藏春园主人韵》。其中四律之一情致缤纷,心曲纠结,正是青年书生惜香怜玉、睹物思情的专利。诗曰——鸟啼铃语梦常萦,闲立花阴盼嫩晴。怵目飞红随蝶舞,开心茸碧绕阶生。天于绝代偏多妒,时至将离倍有情。最是令人愁不解,四檐疏雨送秋声。在文革时代,人们常常将鲁迅的《惜花四律》视为封建糟粕,说他的诗中充满了士大夫的悲观情绪,容易令广大人民群众的革命斗志消沉。我以为,这恰恰闪现出年轻鲁迅的人性化和人情味,与之后“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豪迈心胸,恰成互补,妙成应对。
鲁迅很喜欢屈原宋玉的骚体遗风,他甚至写过一首骚体诗《祭书神文》——华筵开兮腊酒香,更点点兮夜长。人喧呼兮入醉乡,谁荐君兮一觞?中国传统文学史一直对屈原宋玉两大骚体诗人存在着“抑宋扬屈”的严重倾向,当然这也是“路线斗争”的需要。屈原被打上“爱国”的标签,且溺水自残,就政治意义而言拥戴者自然居多;但是宋玉的风骚绝对不逊于屈原,艺术价值甚至要高于屈原,这方面鲁迅自有独到见解,他于《汉文学史纲要》之第四篇《屈原与宋玉》中,将二者进行了科学而冷静的比较——《九辩》本古辞,玉取其名,创为新制,虽驰神骋想,不如《离骚》,而凄怨之情,实为独绝。
在那个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的年代,毛泽东一声令下——鲁迅的两句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应该成为我们的座右铭(见1961年10月8日《人民日报》)。于是鲁迅就只剩下一个“千夫指、孺子牛”的干枯杀手形象,貌似直奔精神法场而去,手中只有“匕首和投枪”两样工具,宛若黑旋风李逵排斧砍将过去,不问皂白青红乱斩一气,基本已成“暴力革命”独一无二的象征,从而彻底忽视了鲁迅文学内涵中的渊博学识和审美价值。
鲁迅古体诗中一直存有一种“非革命化”、“非战斗化”的慨然之力——风波一浩荡,花树已萧森!这可是鲁迅写于1931年的《无题》章句,充满了人性的浩然领悟和沧桑洗练的非凡力度,与革命和战斗没毛关系。他在1931年赠与日本歌人的一首七绝——春江好景依然在,远国征人此际行。莫向遥天望歌舞,西游演了是封神。这首小诗根本就没有什么辛辣抗争的味道,完全是人之常情的妙然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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