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之后,有人说,你坐在轮椅上,人生都毁了,还能做什么?但我不这么想。坐在轮椅上,跟会走路有什么区别?我一样可以做很多事情。 最先欢迎我的是三只狗,一只黄色的大狗,两只白色的小狗。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它们非常热情,在我脚边窜来窜去,一度让我挪不开脚步。 直到桑兰轻轻地训斥了几句,它们才有所收敛。坐在轮椅里的桑兰,比平时在画面中看到的要纤秀,也比正在热播的电视广告中的要美丽。我把《百年孤独》当做礼物送给了她。时隔很多年后,这本书再次出现在购物网站上,我买了两本。我告诉桑兰,在我的阅读体验中,这本书带给我的震撼最为长久。桑兰笑了笑。我注意到她的双手白皙到苍白,每只手似乎都只有两根手指能动——我一直不忍心去求证。送一本书作为礼物或许并不合时宜。 在我看来,每个人的身体成为什么样子不过是上帝的选择,由不得我们自己,所以每个健全的人在面对肢体有残缺的人时,都该像教徒一般心怀悲悯。与此同时,与不可选择的肉体相比,我们应该更为看重人的灵魂,它才是衡量我们在同类中的高下的唯一标尺。 精神世界里的桑兰积极、进取,在她身上看不到怯懦和退缩,仿若一棵渐渐茁壮的树,根须深深地扎于地下,树干坚硬笔挺,树冠已经可以在炎炎赤日下遮蔽出一方阴凉。从1998年那次意外受伤到进北大读书,再到在电视台主持节目并不遗余力地投身于公益事业,28岁的桑兰的人生经历,比绝大多数同龄人的都更为开阔。 采访中,听说桑兰做了“房奴”。那套精装修的两居室是桑兰几年前在朋友的“忽悠”下买的,用的是她最近几年在星空卫视和新浪网打工的收入。交房后桑兰发现,灯的开关对她来说太高而无法使用,门禁系统的对讲机同样让桑兰望而兴叹;厨房的地砖低于客厅地板,轮椅进出推起来太费力,而且用力过猛轮椅容易后翻;洗手间空间小,洗脸池高度不够,坐在轮椅上,腿被下水管挡住进不去……桑兰在博客中说:“没有大别墅,小家也温馨,砸了精装修,造出无障碍。”桑兰告诉我,目前重装进入尾声,预计今年年底可以入住。 走到如今,回首前尘,多少坎坷一路相伴。1998年的那次意外,几乎要了桑兰的命,挺过来的她,必须面对下半身瘫痪的残酷现实;2002年,不愿意让她去北大读书的父母泼尽了冷水,让桑兰在亲情的刑罚下几乎崩溃;还有外界的诸多误解,有人说她是“千万富婆”,名利双收,有人直接张口就骂……说到伤心处、委屈处,我能看见桑兰眼中含泪。 这一切都肇始于那次意外受伤。运动员受伤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但在桑兰之前,从没听说谁受过这么严重的伤。17岁之前,桑兰曾经规划过退役后的职业——教练,可是在受伤之后,命运的路线完全改变。深感人生无常的桑兰,那时在不断地问自己:我有什么技能?今后能干什么? 没有一颗华莱士的心——“勇敢的心”,桑兰就不会走到现在,就不会让灵魂之舟在生活的险恶风浪里劈波前行。 今年4月,电影局下发了《关于2009年4月全国电影剧本(梗概)备案、立项公示的通知》,与张艺谋新片《三枪拍案惊奇》同时获准拍摄的还有影片《桑兰》。故事的梗概是这样的:不幸受伤而瘫痪的桑兰因坚强乐观感动民众,成为名人。她出院后帮助别人,回报社会对自己的关爱。 除了关爱,其实还有很多误解,“网络暴民”的过激言论有时候伤害了桑兰。面对误解,她会很激愤,申辩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格外留心她眼中含着的泪水以及这份激愤,这是一个没有伪装的桑兰,一个真实的而不是被供在教科书里一味完美的桑兰。 激愤,有时是勇敢的动机,有时是坚韧的起点。 《读者·原创版》:很多人存在误解,以为你是“千万富婆”,给我们的读者澄清一下吧。 桑兰:1998年,在美国举办的友好运动会上,我意外受伤。这个运动会的保险是1000万美元。很多人以为,这1000万美元全给了我个人,我又有钱又有名,生活根本没有任何忧愁。在我现在住的这个小区,有人认为我住的这套房子是残联给的。 事实上不是这样的。房子是我自己花钱租的,那1000万美元,同样没有落入我的腰包。这些钱只能用在和我的脊髓损伤有关的治疗、康复上,要是得了肺炎,因为跟脊髓损伤无关,我就不能动用这个保险金。这个保险对我在国内的治疗、康复是不出钱的,只有我在美国时才付账,而且来回路费全要我自己解决。 1000万美元直接给我,保险公司这么慷慨,那还不早就破产了。 《读者·原创版》:1998年的那次意外本可以避免,如果不是有人把跳马下面的垫子撤掉的话。 桑兰:撤掉垫子的是一位罗马尼亚教练。当时距比赛还有一个小时,场地上只有一个跳马,很多运动员都在等着热身。之前我已经跳过一次,我希望自己多活动活动,就准备第二次热身,我的教练也在催我:“做啊做啊,快点做啊。” 后来我希望教练别催运动员,让运动员想好了再做。你不至于多做一两个动作就能拿奖牌。 罗马尼亚运动员热身时,动作难度不大,她的教练给她铺了一个将近5厘米厚的垫子,在她落地时可以起到缓冲作用。我本想等他们撤掉垫子,教练又催我,我想那就做吧。谁知道我的高速助跑跑了一半,都快踩板了,罗马尼亚教练撤掉了垫子,他怕垫子影响我做高难度动作——我的第一次热身难度就很高。我当时在喊:“走开,走开。”罗马尼亚教练不可能听懂,他继续撤垫子,导致我精神上产生一刹那的犹豫,随后摔下来。 很多人以为是我失手,说我学艺不精,现在还好意思出现在媒体面前—你不能让全世界的人都爱你。如果真是我学艺不精,我认了,但不是这么回事。 《读者·原创版》:你遭受了这么大的挫折,为什么每一次在镜头前,我们看到的却都是笑得很阳光、很灿烂的桑兰? 桑兰:受伤对我来说打击太大了,不幸中的万幸是,治疗得比较及时,生命保住了。刚被送到医院的那段时间很煎熬、很痛苦,与死神擦肩而过。那时候,就像电视里播的,人在死亡之前眼前一片白光。 后来我醒过来了,眼睛睁开,我还活着。挺不容易的。人的生命有时候很脆弱,有时候又很顽强——像野草一样,怎么踩也能在恶劣的环境中生长。在美国的那段时间确实很艰难、很痛苦,我天天晚上梦到我在运动队里跟队友一起训练,梦到骑自行车,梦到我已经可以走路,只是还不能跑步,可眼睛睁开……打击太大了。 明天会发生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必须面对今天的现实。我给自己鼓劲儿:“桑兰加油!”我必须面对,否则无法生存。人活着虽然有很多痛苦,但也有很多美好,就像每一天,有太阳升起,也会有夕阳西下。 《读者·原创版》:有时候会不会后悔——我要是没练体操就好了。 桑兰:这个肯定会有。没练体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吗?不可能。我在想,这个世上如果有后悔药,我就后悔了;但是没有,我就没什么可后悔的了。受伤之后,有人说,你坐在轮椅上,人生都毁了,还能做什么?但我不这么想。坐在轮椅上,跟会走路有什么区别?我一样可以做很多事情。 体操这条路是我执著的选择,没有任何人逼我,我父母当初是反对的。我不后悔练了体操。 《读者·原创版》:现在有很多事情你已经能够自理,达到现在的程度,是不是经过了很艰辛的锻炼甚至磨炼? 桑兰:在功能上,我没有恢复多少,有些地方还是没有知觉。吃饭以前用勺要戴着支具,把勺插在支具里。我现在可以不用支具,但勺的柄必须长点。 我是这么想的,能够有进步的,就尽量自己去练习。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原来觉得不可能的事,练习后会有变化,就像我现在不用支具也能吃饭。我一直在努力地尝试,越来越有进步。有些事情实在做不到也没办法。 《读者·原创版》: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组建自己的小家庭,两个人快快乐乐地一起生活,像《武林外传》中佟掌柜渴望的那样:小日子美得很? 桑兰:那肯定是想过的。对任何人来说,家庭是人生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像你送给我的这本书的名字,人最恐惧的一个是死亡,一个是孤独。父母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能够陪伴自己走过一生的,只能是自己的另一半和孩子。我跟所有人一样,渴望有一个家庭,享受天伦之乐,带着自己的孩子、自己的狗,生活是很幸福的。 《读者·原创版》:目前有这样的机会吗? 桑兰:以后肯定会有的。(笑) 《读者·原创版》:2002年,你被北大新闻与传播学院新闻系破格免试录取,就读广播电视专业。据说这个专业是白岩松帮你选择的,你之前想读的是法律专业。 桑兰:1999年,我刚从美国回来,当时央视有一个节目叫《东方之子》,白岩松大哥采访我,问了我一个问题:将来要做什么?我就说,我想上学。就算是实现我受伤前的梦想当一名教练,也是需要文化知识的。白大哥问我想读什么专业,我就说是法律。周围有些朋友建议我读法律,将来有一天当法官,我就可以坐着工作,符合我的身体条件。我要考虑到自身的情况。 白岩松和节目组的人说稍后再拍。他跟我说,桑兰,我以大哥的身份,给你一个建议,我觉得你不适合学法律。跟你交流发现你挺健谈,也学会了使用电脑,媒体发展得很快,你可以考虑当主持人。 他跟我一说,我当时觉得特别肯定,就想当主持人或记者了。为什么呢?因为我以前当运动员时,当年游泳队“五朵金花”之一的杨文意曾以记者的身份采访我们的教练黄玉斌。哇,我很向往有一天像她一样当一名记者,拿着话筒去采访。不过受伤之后我心里没底,我这身体行动不便,可是白大哥这样一个资深媒体人跟我说了之后,我下定决心学新闻。白大哥还帮我联系了学校。 《读者·原创版》:你父母是反对你上学的,为什么? 桑兰:我父母特别反对,尤其是我父亲,我们争吵得特别凶。一是照顾我比较辛苦。我爸觉得,我坐轮椅,生活的点点滴滴都需要照顾,还上学?二是我本身是运动员,基础很薄弱,就算有学校给我发来录取通知书,我怎么完成学业?我也被刺激到,打过退堂鼓。要不是对上学的渴望,我肯定就被打垮了。 我想,再艰难我也不能因为父母不支持而不去上学。要是那样,我就真是堕落了。我问自己,不上学,你还能干什么啊?所以,再累再难,我也一定要上学。 我是最后的胜利者。但是这个过程太心酸了,满肚子的眼泪。 《读者·原创版》:哪门功课学得最有意思? 桑兰:健康课、奥林匹克文化什么的。对了,还有统计学,特别难学,但我学得特别好,考了80多分。现在,学完了又还给老师了,不过当时学得特别开心,因为成就感很强啊!学校的5年生活,真的特别美好。 《读者·原创版》:有一次接受采访时,你很骄傲地说,你的文凭是足金的。 桑兰:绝对的真刀真枪。我比我们班同学上课都积极,很多同学逃课,我二楼三楼都去,本身基础就差,态度不能再让老师不认可。我特恐惧,二楼三楼怎么上啊?有时候看到同学不好意思叫他们给我抬轮椅。他们特别瘦,把我抬上去还真不容易。教学楼有电梯,但必须绕远路,有时候,我连饭都来不及吃。 《读者·原创版》:2002年,你收到北大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称得上是“双喜临门”,因为那一天你还与星空卫视签约了,他们让你主持一档体育节目,名字就叫《桑兰2008》。可是你没有主持的经验啊。 桑兰:虽然没有当过主持人、记者,但以前我接受过许多媒体的采访,这是我的宝贵经验。 《桑兰2008》是周播节目,一年52期。录节目特别累。冬天特别冷,没有暖气。像我吧,又怕冷又怕热,因为伤的位置高,不排汗。你们从特别热的地方去阴凉的地方,很快就凉快下来了,但我不行;冬天也是,别人进屋一会儿就暖和过来了,我却需要半天,还要把温度调得特别高。说句实话,我做什么事情都特别认真,有时候连录两期节目,会从早上一直工作到晚上。虽然我很会安排,但仍然非常疲劳。 《读者·原创版》:你和同事相处得如何? 桑兰:我跟同事们的情况不一样,他们每天上班,我不是。我和他们关系挺好的。为了做节目,也会吵,因为意见不一致。采访的提纲也会存在分歧,但我们磨合得很好,有商有量的,互相理解彼此的工作。 在星空卫视时,由于他们是境外媒体,不能直接做节目,他们就请了制作公司。我们有五六个摄制组,我一个人必须去适应这么多的摄制组。我经常很累,因为是我自己的节目,我会更加投入。 《读者·原创版》:你还在北大读书时,一次“体操王子”李宁要给你在学校附近租一套房子,月租3000元,钱由他出,为什么拒绝了他的一番好意? 桑兰:为什么我一定要要求那么高,去过奢侈的生活?我还在上学,学知识本来就是要吃苦的,不需要那么好的待遇。我在学校有一个小屋,有床休息,有桌子吃饭、做功课就行了。再说,虽然租房子的钱是李宁大哥出,但我会想,我将来又能拿什么回报他? 《读者·原创版》:你参加了很多公益活动,是“奥运之星保障基金”的发起人之一,这个基金是为哪些人服务的? 桑兰:2007年,体操运动员王燕和排球运动员汤淼先后重伤,社会反响特别大,“奥运之星保障基金”找到我,让我一起做发起人。之前,我也一直在从事类似的公益事业。如果受伤的运动员需要我的帮助,我会义无反顾。只要是公益活动,我都会积极配合。 《读者·原创版》:你还有一个“桑兰基金”,通过这个平台,你想做哪些事情? 桑兰:这个基金去年9月份才成立,这是我自己的基金,是我一直以来都想成立的。我受伤时,美国那边的保险体系是很健全的,像我受那么重的伤,仍然可以享受到治疗、康复的保障体系。我受伤前国内是没有这种保险的,现在有了,但也不是很多。 我这个基金主要是跟中华医学会合作的,我们的两大主题是“赛场急救”和“职业病防治”。我自己是有切身体会的。我那时在美国受伤,就得到了专业、及时的抢救,他们五六个健壮的工作人员托着我并不重的身体,却满头大汗。他们小心翼翼,怕一旦闪着会增大我的受伤面积,发生再次损伤的情况。我们国内在运动员急救方面做得还不够专业,发生过再次损伤的情况,加重了伤员的伤势。 每一个运动员都有职业病。像我们的教练,年轻时身体好,没有感觉,一旦年龄大了,问题全出来了。一到阴雨天浑身酸痛,陈旧伤、骨裂,瘫痪都有可能。职业病必须采取专业的防治措施。 《读者·原创版》:你每年都要去很多贫困地区与当地的孩子们交流,去年汶川大地震后,你还去四川看望过那里的孩子。你希望自己可以教给这些孩子们什么? 桑兰:我跟青少年发展基金会有很多合作,在去年地震前跟他们去了5个地方(云南、贵州、湖南、江西、广西)的希望小学,都在贫困地区。“快乐运动”是我们的主题。那些地方缺乏体育设施,乒乓球台都是自己用石板弄的。 我还去四川看望受灾学校的孩子。一路上很危险,看到很多的危桥,五六辆车一辆辆慢慢地通过。我看望孩子们,鼓励孩子们,陪孩子们一起做体育运动,跟他们交流。 《读者·原创版》:2007年,由19家媒体联合评出“中国最美50女人”,你在其中,评委们认为你深具“坚韧之美”。 桑兰:这个荣誉我没有想到过,感谢大家给了我这样一种荣誉。 《读者·原创版》:天气这么热,一定要保重身体。 桑兰:你也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