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开始写作以来,阿来似乎就不是“书斋里的作家”,动笔之前,他习惯到当地走一走,进行田野调查。
对于新作《瞻对:终于融化的铁疙瘩——一个两百年的康巴传奇》(以下简称《瞻对》),阿来原本是想写成一部虚构小说的,3年时间里,他十几次深入藏地,查阅了数百万字的史料,结果他发现,真实的史料是如此的丰富而精彩,“根本用不着我再虚构了”。
这部继其《尘埃落定》、《空山》、《格萨尔王》之后的又一部藏地史诗,也成为了阿来的首部非虚构类作品。2013年末,阿来凭《瞻对》荣获了“人民文学奖——非虚构作品大奖”,近日《瞻对》在北京的首发,也俨然使得“非虚构”成为了一个热词。
但在接受南方日报记者专访时,阿来不认为自己身上有“转型”之说,比如他的下部作品依旧回到了长篇小说,题材依旧是他一直关注的藏区,只不过他计划去写更贴近现实的东西。“我不能老写历史,也不能总是写田园牧歌。”阿来说。
南方日报驻京记者刘长欣
◎谈新作
微观上追溯历史源头
南方日报:你怎么看待瞻对这个地方从“铁疙瘩”到最终被融合的过程?
阿来:“瞻对”现在叫新农县,这个地域很有意思,按康巴地区的方言,“瞻对”是“铁疙瘩”的意思,也就是强悍、好胜,历史上这个地方跟满清政府之间的冲突达六七次之多,而且是大规模的战争。虽然融入这个国家很艰难,但“融入”是历史的大趋势,在瞻对,这个“融入”用了200多年。
不止是中国,整个世界的所有民族都是慢慢走向融合的。从长一点的历史阶段来看,很多冲突的结果就是融合,而不是对立。
在我看来,我们对于历史的研究不够,民族关系问题自古以来就存在,过去可能还更严重,我们需要从历史的源头很好地认识、梳理这些问题,汲取经验教训。而且目前对于历史往往是粗线条的说法,从微观上关注不多,《瞻对》就能从微观层面上说明一些东西。对于今天社会出现的问题,我们也不要大惊小怪,觉得是了不得的事情,其实跟历史上的冲突相比现在要好多了。没有从历史的视角来看的话,无论是老百姓还是基层政府,看待这个问题就容易简单化,也有可能操作失当,反而加重了这种隔阂,酿成真正的文化冲突。
南方日报:据说为了写这本书,你十几次入藏区,查询了数百万字的资料文献,这个过程对你来说,挑战的成分多还是享受的成分多?
阿来:都差不多。我过去的小说虽然是虚构,但虚构也是建立在真实历史基础之上的,我觉得一定要进行区别于案头工作的前期工作。别人夸赞我过去的小说想象力丰富时,他并不知道我为这种想象力所作的准备。我不只是在写一本书,每本书都给我打开了社会的某个领域,让我借助这本书去把这个领域弄懂。一般我都会有两到三年的准备才会去着手写作,如此下来,我觉得自己很有收获。这是我的工作习惯。这次写《瞻对》,一方面因为突然发现材料太丰富了,另一方面,材料本身就很有说服力,根本用不着我再虚构了。
南方日报:与《尘埃落定》的轻盈相比,读这本《瞻对》体会更多的是沉重。
阿来:读历史肯定有沉重感,但也会让你看到希望。除此之外,现实本身也是沉重的。很多时候,我们把西部想象成浪漫的,歌舞升平的模样。从文学作品来看,对于中国的边疆地区如新疆的描绘,更多的是从莺歌燕舞以及风情、风俗入手。
我想,我们沉陷在那样的文学当中是不是太久了?我们离现实是不是越来越远了?文化是有多面性的,我们不能说到处都是莺歌燕舞,有这样的一面,但也有另一面。
南方日报:你几乎所有作品都涉及西藏题材,你本人也生在藏区,故乡对你意味着什么?
阿来:故乡是一个永远搞不清楚的东西,清楚了就不是故乡了,所以资源当然无限。我也只能说,对于故乡,不能简单地“爱”与“恨”。
◎谈非虚构
作者的思想是作品的血液
南方日报:你似乎更喜欢“非虚构”这个词来定义这本书,而非“纪实文学”,对此你也有个有意思的说法“终于咱也算是跟国际接轨了”。为什么这么说?
阿来:在中国。非虚构文学可能这几年才兴起,过去的纪实文学、报告文学虽然基于某种真实的题材,但很多时候我们可以看到,这类作品还是文学性更多一些,从细节来看,文字的想象太多,虚构文学的因素太多。而我觉得,国外的“非虚构文学”更“实”一些,更依靠材料本身来说话,不管是现实材料还是历史材料,现在中国文学界也渐渐接受非虚构这个类型了。
南方日报:所以在开始写这本书时,你已经将它框在“非虚构”的框里了。
阿来:对,写的时候肯定就知道不能依赖虚构——材料已经足够多了。这些材料为这本书提供了坚实的骨架和故事的脉络,同时细节也很丰富。写一个故事,骨架也有,细节也有,那就很好了。骨头和肉有了,那么作者的思想就是作品的血液。
南方日报:你怎么看非虚构文学在中国的发展走势?
阿来:我觉得态势挺好,尤其是《人民文学》杂志在2010年设置了“非虚构”栏目之后。虽然说纪实文学、报告文学积累了很好的经验,但这两类文学也存在一些小问题,也有很多人在反思。而且现在人们接触国外很多,所以有作家开始用非虚构这种客观的方式来写。过去的杂志更多的是设置纪实文学、报告文学栏目,《人民文学》杂志很敏感,关注到了非虚构这个类型,一个杂志愿意去改变,也代表了一种观念,并起到了引导的作用。
南方日报:你的创作是否有某种线索贯穿,那么《瞻对》处于这个线索的哪一环?
阿来:我的写作的确有一个脉络。像《尘埃落定》写的是上世纪的前50年,回答了旧西藏的旧制度为何会土崩瓦解的问题。旧的倒了,肯定要建立新的,所以《空山》写的是上世纪的后50年。中国经历了政治制度的变化,后来经济制度方面也是多变的,对于我们来说,今天说这种东西是新的,明天说那种东西是新的——我们特别犹豫不定,那么这个社会就经历了很多不必要的波折。而社会的苦难除了政策方面的原因,文化本身有没有问题?如果有问题的话,那肯定要从历史方面来追溯。于是有了《格萨尔王》,它不是一个历史传奇,它探讨的就是当地文化的长处与短处。
写《格萨尔王》我也是经过了两三年的材料的收集和整理,这个过程中,接触到了瞻对这个地方,觉得瞻对的历史很有趣,可能有一天会去研究它。后来也开始更多地接触这些材料,于是慢慢有了《瞻对》。
◎谈转型
不想给自己设立边界
南方日报:你在人民文学奖获奖感言中说,今天,文学越来越成为消费的对象,成为文学奖项、版税和发行量之下的一个话题。那对你来说文学的意义是什么?
阿来:今天我们讨论文学的时候,首先是看发行量多少,当然我也希望发行多;第二就是看得了什么奖,当然我也得过奖。一定程度上讨论一下这两点是可以的,但是现在我们几乎不讨论文学本身了,如果一本书既没有得奖也没有挣钱,好像就没有讨论的价值了。文学对我而言的意义,就是对于我自己的教育和提升,我能通过它,暂且得到一个自己问自己的问题的答案就行了。我并不是为了写书而写书,不然写书对我来讲就成了一件非常无趣的事情了,我相信,写作有思想和审美的乐趣。
南方日报:下一部作品呢?据说是一本现实主义长篇小说。
阿来:我不能老写历史,也不能总是写田园牧歌,我想写更现实的东西,已经写了一部分。去年秋天,我在美国一所大学呆了三个多月。我原本准备三个月突击拿出来初稿,但写了一个月,在大学里发现了和汉藏史有关的珍贵史料,机会难得,我就放下来了。国外图书馆用起来很方便,我便去读材料,整理材料。回国后,突然又要筹备一个电影,我是编剧,这个电影是关于珠穆朗玛峰题材的,今年上半年就要完成。我觉得写电影剧本也是个有意思的事,虽然是虚构的故事,我们要了解最基本的情况,我一定要读一大堆材料,而且从北京开始采访,已经采访了十几个人,还要在西藏采访十几个人。
南方日报:怎么想到做编剧?你怎么看待作家做编剧的现象?
阿来:这是我第二次做编剧了。去年完成了一个剧本,名叫《西藏的天空》,电影还没上映。我对改编自己的作品兴趣不大,不想写一遍又写一遍,我也不喜欢改编别人的作品,但是总是有人来找我谈剧本的事情。后来我就说我直接写一个吧。不过我主要的追求肯定还是在文学领域,毕竟写小说才是我的主业或者本行。
南方日报:你认为“转型”二字放在你身上合适吗?
阿来:我没有“转型”之说。我觉得中国人把专业分得太细,好像干了这个就不能干这个,干了这个职业就不能干那个职业——我们给专业之间制造了鸿沟。我觉得鸿沟没那么多,至少我自己不想给自己设立很多边界。
南方日报:你如何看待网络对传统文学和作家们产生的冲击?
阿来:我一直不太赞同网络文学这种提法,它无非就是换了一个发表文字的介质,里面的文字还是中文,写的还是小说、诗歌,或者散文。难道说品质一定要有什么不一样吗?我不太相信。我也不认为网络作家和相对传统的作家有什么本质区别。
我觉得文学会自动正本清源。等将来真正可靠的网络平台出现,我相信会慢慢回归正常:传统文学会向网络平台靠拢,讲究商业价值的、疯狂写作的网络文学也会回归理性。我相信,将来衡量文学作品能否留在文学史上的标准是统一的,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