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写作,是一个写作空间的问题。金宇澄写《繁花》的方式是很好的,但并非是每个作家都能实施的。”上周末,著名作家余华受邀参加由南方都市报和罗浮宫国际家具博览中心联合主办的“大家讲堂”活动,并带来题为“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讲座。讲座前,余华接受了南方都市报的专访。 余华就当下时兴的网络写作、不少文艺作品取材自新闻事件等话题作出回应。他说,新闻肯定是新闻,文学肯定是文学,但在把新闻转化成文学的过程中,是需要有一个文学的转换,就看你这个文学的转换,转化得怎么样,这个很重要。 网络与写作 “我是很愿意边写边有人提出他们的看法,这样也能让我考虑得更加充分。” 南方都市报(以下简称“南都”):去年引发热议的长篇小说《繁花》是一部在网络互动下完成的小说,作者金宇澄曾说,“他们(网友)的意见直接影响了作品中人物的命运。”你怎么看待? 余华:金宇澄《繁花》的写作,是一段一段在网上发的。我记得他之前也说,假如没有网友反馈的那些信息,他恐怕也可能写不完,毕竟他还要做编辑工作。甚至对于作品中一些人物、故事、情节,网友们也会有不同意见,用金宇澄的话说,对他都是有帮助的。 这是一种开放式的写作方式,因为作家写小说基本是封闭性的。海明威这样的作家喜欢搞聚会,写完的片段喜欢给朋友们朗诵,听取朋友们的意见。像《老人与海》,现在看来应该是经典作品,当时这也只是他某长篇小说中一个部分。当时他给朋友朗诵,朋友听完建议他单独拿出来,后来他同意了,这也算是一种互动。 这个又跟过去19世纪外国不少作家他们写作在报纸上连载(相似),也能收到周边朋友的反馈意见。其实这种尝试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无非互联网更加直接,第一时间就能看到声音,而且有些时候还能听到一些更加尖锐的批评人士的声音。要是报纸连载的话仅仅是朋友会给你提建议,不会那么尖锐。 我觉得开放式的写作应该是一种不错的方式。但首先一点,作家要排除干扰,因为很多网友的意见和你是不一样的。并不是说他的意见就是不对的,而是有时从他的角度出发是对的,而从你的角度来说,则不一定合适。如何处理读者的关系,尤其是作品一边写,还要和网友讨论,这个事情我现在还没有尝试过。我想不能有一个太大规模的网络,就是要群里只是几十个人,来提意见是挺好的,但如果是几万个人都来提意见,那你可能就写不下去了。而且也不排除有的人是专门来捣乱的,诸如此类。 所以我想还是一个写作空间的问题。金宇澄的方式是很好的,但并非是每个作家都能实施的。 南都:这种草稿公开化的“热写作”方式,是许多传统文学作家目前所不习惯的? 余华:有点难习惯。因为中国的网络并不是像我们希望的那么干净。我比较好奇的一个事,当然也还需要时间来看。即金宇澄写《繁花》在一个相对安静空间里,就是一些喜爱这本书的人在那里提建议。但如果他下一本书还这么写,恐怕就不会那么安静了,因为捣乱的人也会来了。 其实在网上,我是很愿意边写边有人提出他们的看法,这样也能让我考虑得更加充分。这个工作现在基本就是我太太在承担,我儿子也会承担一部分,其他人基本在我写完之前连书名都不知道。 这其实就是出名前、出名后的区别。出名前没有问题,因为真正来看你写下的东西的都是欣赏你的,他们来提意见也是建设性的意见;当你出名后,一百个人中有两个整天捣乱,甚至说一些很粗暴的话,就让你无法往下写。你也可以在一个很个别的网络区域里,你知道大家都是抱着善意来的,当然这样的空间也很难寻找。 但我认为这是很好的一个尝试,开放式的写作会是什么样的?随着互联网的普及和常用,这是一个很好的方法。我倒是有兴趣,但现在还不敢尝试。我可以设置成一个比较小的圈子,但又担心小圈子会把我写的东西往外发,等于是没写完,受到的干扰太多。 新闻与写作 “强拆在中国已经存在20多年了,已经不能够纯粹说是新闻,而是我们的生活。” 南都:《第七天》取材很多新闻事件,近年许多文艺作品都有这个特点,比如贾樟柯《天注定》也是如此。你怎么看待这个现象?写作与现实的关系该是怎样的? 余华:新闻肯定是新闻,文学肯定是文学。在把新闻转化成文学的过程中,是需要有一个文学的转换,文学的功能也是转化的功能。就看你这个文学的转换,转化得怎么样,这个很重要。因为,其实我们生活在今天这样一个时代,你写下的任何一个关于当代中国的生活的故事,它可能都是有某些来源,只不过是你知道不知道而已。你是去选择众所周知的呢,还是选择那些鲜为人知的,这是一个作家自己的选择。 其实新闻报道的也是生活中的事件,也是我们的生活。像《第七天》有很多内容,它已经不是新闻了,就是我们的生活了。里面所涉及到的,比如强拆,在中国已经存在20多年了,这个已经很难说它再构成什么新闻了。20多年后的现在仍然有,虽然也一再制止这样的行为,但是仍然在发生,所以已经构成我们生活的基础了,所以他已经不能够纯粹说是新闻,而是我们的生活。我们应该这么来理解。到了《第七天》,我所追求的就是想把我们这个时代最突出的一些事件在一部作品中解读掉。 再比如说苏格兰独立的公投,这算新闻。但是苏格兰人反对独立和支持独立的人,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这不是新闻,这可能是文学所要表达的。假如作家的作品涉及强拆的事件,假如20年前就没有了现在再说,就不是我们的生活了。20多年以后的现在仍然有,虽然也一再制止这样的行为,所以也还是构成我们生活的基础了,所以它已经不能够纯粹说是新闻,而是我们的生活。我们应该这样来理解。 南都:北京国际图书博览会上,《海外馆藏:中国图书世界影响力(2014版)报告》发布。报告中说,《第七天》成为2013最具世界影响力的中国图书,因为全球共有99家图书馆收藏了《第七天》。 余华: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个事情。我想这个可能因为这本书在中国争议很大、声音很响,所以国外订书的人就知道这本书,其实也没什么特殊的含义。 其实还是可能国内另外有些很优秀的文学作品,由于他们的声音可能不是很响,人家不一定知道,毕竟是国外的图书馆。如果是国内的图书馆就不一样,国内就比较了解。 南都:最近有没有新的写作计划,想写的东西? 余华:现在还没有。今年开始一直在瞎忙、乱七八糟的事情很多,所以一直没有静下心来,没有思考下一部作品应该怎么写。 因为我不是一个每天都有写作欲望的作家。所以,需要过一段时间。因为很多东西都吸引你去写,但你要权衡一下,哪一个更吸引你,可能今天这个吸引你,明天那个又吸引你,所以还需要更多的寻找。 南都:看不看一些新人作品? 余华:基本上不看。我读文学作品基本还停留在读经典作品,有些重读有些是第一次读;还有一些是,大家都认为这本书写得很好的,去读一读。 到了现在,我真的感觉到我已经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读书了。你年轻的时候会觉得你一生中的时间多了去了,可以充分地去用,然后自己去寻找一些好书,但你可能读了10本只有一两本不错。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必要耗费那么多的时间了。 南都:有人说你现在处于一个低谷期,你自己怎么看? 余华:从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他们就说我在低谷,所以我就一直在低谷。先锋文学之后,大概80年代末90年代初开始,从《活着》发表之后,他们就说我进入创作的低谷,失去了精神家园。所以我一直处于低谷之中已经20年了,我倒觉得低谷挺好,起码还可以往上面看(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