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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的人生,温暖的写作—写给作家萧红百年诞辰(2)

时间:2012-01-29 15:46来源:半壁江原创中文网 作者:魏微 点击:
萧红的一生,实际上比她的文字要丰富多彩,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戏剧性,跟假的似的;也许那是乱世,人生人性的广阔翻飞,都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所能设想的。 萧红漂泊的一生就这样开始了,她再没想到,她这一漂就是十

  
  萧红的一生,实际上比她的文字要丰富多彩,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戏剧性,跟假的似的;也许那是乱世,人生人性的广阔翻飞,都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所能设想的。
  
  萧红漂泊的一生就这样开始了,她再没想到,她这一漂就是十年,好像漂成了习惯,再也不能停止,一直到她的死。可是,我们也不能因此就认定,她这十年一味总是凄风苦雨,恰恰相反,她这十年,生命真正在放光彩。
  
  首先是,她的生命能量得以释放了,萧红的性格,是一定要在奔走中才能焕发活力的,把她局限在一个地方,她会很快枯萎的;她没有在一个地方枯萎,却因为一路奔波、心力交瘁而死;总之,这个姑娘,是怎么也弄不好了。
  
  起先,她跟在萧军身后,我能想象她那双单眼皮的不大的眼睛,鼓鼓的小圆脸,一路走着,跳着,看着,指点着,叽叽喳喳像个小麻雀似的。这是“两萧”的好时光,以至他们到了青岛,穷得去变卖家具的时候,我仍认为这是他们的好时光。其中主要一个原因是,他们适时扮演了对方需要的角色,萧军自不必说,此时的萧红,她是一个小鸟依人的小女子。
  
  ——她性格里是有这一面的,虽然不全是。
  
  此时,“两萧”开始真正意义上的写作了,在青岛,写《八月的乡村》和《生死场》。萧红最有意思的一点是,她很容易就受了别人的影响,却又能把自己的天性保持得很完好。倘若萧军是个画画的,那么中国美术界很有可能多出一个优秀的女画家,我猜想;倘若萧军是学音乐的,那么萧红呢,极有可能把个什么乐器摆弄得像模像样。
  
  现在,萧军是个青年作家,比较“左倾”,身边的朋友也多是些进步青年……于是萧红便写了《生死场》,——可能是一群人聊出来的主题,跟萧红说:“这个合适你,你来写吧。”于是萧红琢磨一下,便开始写了。
  
  这并不是她擅长的题材,这时候,她也没找到自己的题材,不过东一榔头西一棒的,什么都试着写写,写的时候,脑子里可能还想着时代、战争、革命什么的,这样一些大词汇,一时弄得她很茫然……可是她一旦想到自己的小城,小街,街坊邻居,她就又活了。
  
  写得不错,因为鲁迅的推介一炮打响,大概是成名了。然而我以为,《生死场》并不能算作萧红的代表作,只是她在通向代表作的路途中必经的一座桥。这样一来,“两萧”又启程了,去上海正式拜见鲁迅,这是1934的冬天,萧红二十三岁了。——此时,十四岁的张爱玲正就读于上海圣玛丽亚女校,是个文艺少女,以天才自视,可是面上很谦逊的,她不怎么爱讲话。她读一切文艺的、通俗的小说,给校刊投稿,后来也尝试写了像《牛》这样质朴的农村小说,以及像《霸王别姬》这样绮丽的历史小说。只是在继母治下生活,永远穿一年酱牛肉色的长袍,她是很不开心的。
  
  在上海,萧红焕发了更大的活力,遗憾的是,和萧军的关系变冷了,很多人都认为是和鲁迅有关,我也这么认为,——几乎一定是的!未必真的发生什么;也许是什么都发生了,“只是在心里”。很多年前,我忘了从哪儿看到的一段,或许就是我的臆想:有一天深夜,“两萧”和几个朋友走在上海的马路上,萧红一高兴,提议说:“我们赛跑吧。”于是便开始跑……我至今都能听见她的半高跟皮鞋在柏油路上发出的“啪嗒啪嗒”的清脆的声音,她的笑声,她也许还会尖叫一声;她个子蛮高的,她在路灯光底下渐长或渐短的影子。
  
  萧红临死前的样子,我想象着,并不觉得太难受;可是一旦想起她在上海的某个深夜,在马路上,她撒腿奔跑,我便觉得心里堵得慌……萧红的天性,实在是很开朗的,很容易就快乐的,她是那种“给一点阳光就灿烂”的人,然而就这一点点阳光,上天对她也是吝啬的。
  
  有一次她去鲁迅家里,一进门,什么话也不说,就咯咯笑了。鲁迅问:“为什么笑呢?”
  
  她说:“天晴了,太阳出来了。”
  
  很好。非常非常地好。我想萧红最可贵的一点是,她至死都保持了她少女的天性,她的淳朴和自然,她投向万物时如初生儿一般新鲜而好奇的那一瞥……她是永远的闺女,不管环境多么严酷,不管她是多老的一个老太太,有一天走在街头,若是看见了什么新鲜物件,她都会忍不住凑上前去,说一声:“咦?”
  
  她这一点,和张爱玲是截然不同的,我难以想象她们会成为好朋友——真实的情况是,她们绝无可能认识,萧红写作的时候,张爱玲还是个中学生;张爱玲写作的时候,萧红已经死了。
  
  两萧在上海待了不到两年,这也是鲁迅生命的最后两年。对于“两萧”来说,鲁迅差不多是半人半神式的、父亲一样的存在,所不同的是,萧红还是个年轻女人,偏偏又容易动情……起先,他们住在法租界,离鲁迅家很远,为了方便见面,他们就把房子换到鲁迅家附近了。
  
  鲁迅家里,每天都有很多很多的客人,走了一批,又来一批。这些年轻人来到鲁迅的书房里,不拘站着,坐着,喝茶,抽烟……他们是什么都聊的,时局,人生,文艺,苦恼。鲁迅听着,附和着,或是给予他们一点意见。倘若他们说了什么笑话,鲁迅便笑了,放声的,明朗的,笑得烟卷都快拿不住了。
  
  初始,萧红见到这一幕,以她那孩子似的好奇心,她一定会惊喜地在心里嘀咕一句:“咦,这个人也会笑呢!”或者是:“咦,这个人也会打喷嚏呢!”她大概是觉得很亲切了。
  
  “两萧”常结伴来看鲁迅,每天都来……后来,就是萧红一个人来了。
  
  萧红来到鲁迅的书房里,鲁迅也只是平常地问一句:“来啦?”萧红说:“来啦!”
  
  家里来客人的时候,萧红便和许先生一起做饭,包饺子,包韭菜合子……两个女人一起闲话,许广平告诉她她从前的往事,她在女师大念书,怎么做家庭教师……两个女人之间,大概是什么都知道了,但什么都不能说。
  
  萧军开始打萧红,他总有很多理由,但是真正的理由他也不会说的。我想象这一幕,真是难受得很,后来鲁迅逝世,萧军参与了丧事的全过程,行弟子礼,他是走在第一个的。
  
  情况就是这样吧,每天萧红都要去鲁迅家,常常一待就是一天;萧军知道她去哪儿,又不方便总问的,或者就是问了,也未必问出什么来。他已经左右不了她了。这时候,也不知他看出了没有,萧红身上的那股子力量,和他的力量完全不同的,很韧的,很有劲道。她不复是从前那个柔弱的、顺从的小女人了。
  
  萧红来到鲁迅家里,也不过是说点家常。鲁迅不在,她就和许广平说;许广平不在——然而许广平很少有不在的,她是家庭主妇,她就和他们夫妇一块儿说。或有就是,她陪着海婴公子玩一玩,海婴最喜欢她了,因为她有小辫子,他最喜欢抓她的小辫子了。
  
  她心情好的时候,比如穿了一件新的红上衣,一家人都没注意到,她忍不住了,“咚咚咚”跑上二楼,问鲁迅:“我这衣裳好不好看?”
  
  鲁迅就会放下工作,打量她一眼,老实地作出评价:“不大好看。”
  
  隔了一会儿,他又告诉她不好看的理由,比如红的不能配紫的,也不能配咖啡色的;绿的也不能配紫的;又说到她的靴子……这是我们目前所能知道的两人独处的唯一的场景,然而也只是说说衣服,鞋子,搭配。——是啊,还能说什么呢?什么都在里头了。
  
  说了一会儿,萧红看时间差不多了,大概又“咚咚咚”地跑下楼去了,第一,她不能耽搁先生的工作,第二,她得顾忌许广平的感受——如果这个家她还想每天出入的话。
  
  站在萧红的角度,以她那自由奔放的天性,这段时间她是很压抑的。
  
  又有一次,她要出门赴约,许广平替她打扮,找来各种颜色的绸条用来装饰她的头发,其中一根红绸条,扮得萧红似乎不是很好看,鲁迅生气了,大声地对许广平说:“不要那样装她……”这一幕真是意味深长,在那不知是春天还是冬天的房间里,三个人,静静地站了一两秒,有什么东西似乎昭然若揭了,许广平很窘,萧红安静下来了,鲁迅呢,他把眼皮子往下一放……然而也就这一两秒,这艰难、隐涩、沉重的一两秒过去就好了,过去了,又是什么都没发生了。
  
  后来,萧红便离开了,她去了日本,这是1936年夏天的事。她为什么要离开呢?据说是“养病”,又有说是“精神上的苦闷”,她走的时候,鲁迅正在生病,——已经断断续续病了大半年了;她走了三个月以后,鲁迅就去世了。
  
  这三个月中间,她跟鲁迅没有任何联系;萧军也觉得蹊跷,很多年后,他跟牛汉说,“他们没有任何联系……”他似乎是欲言又止的。
  
  这之前发生什么了吗?
  
  然而这些不说了,再不会有人知道了。
  
  上海的这两年,是萧红生命中最有意义的两年,——如果不能说是最幸福或是最快乐的两年。首先,她没那么穷了,至少有饭吃,偶尔还能穿上新衣服;第二,稍稍安定了些,虽然是短暂的;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结识了鲁迅,每天朝夕相处,成了她精神上、感情上的最大的慰藉,也成了她忍受萧军的铁拳头的最大的慰藉,成了她生活中类似于支柱的东西,成了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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