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这些,让我们看到,核电站不发生事故是奇迹,而发生事故,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按照平井宪夫的说法:“日本一直持续发生着重大核安事故”。
与日本相比,我们的技术更进步吗?管理更成熟吗?最近几十年来,中国不断发生各种大型工程事故,楼房倒塌、桥梁坍塌、火车追尾,核电工程何以能置身事外,平安无事?
四 不出事也是大事——常规问题
常有人说,核电不出事则罢,一出事就是大事。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实际上,只要核电站运行起来,不出事也是大事。即使设计完美、施工完美、操作完美,前述各种可怕的局面都没有发生,核电运行所必然带来的常规问题,仍然同样严重。主要有四:
一,核电运行中,核辐射对工作人员和周边居民的伤害;二,核电运行所释放的放射性废水和废气会伤害工人和周边居民的身体健康和本地的生态环境;三,核废料至今没有找到妥善的处置办法,要在几万年乃至几百万年之内,成为人类的隐患。四,核电站自身在退役之后,变成了巨大的辐射源,污染源,同样是难以解决的隐患。
前两者是随时发生的,是当下的问题;而后两者则更多的是未来的问题,更加隐蔽。
所有这些,本书都有提及。
平井宪夫用了很多篇幅讨论核辐射对员工和附件居民的直接伤害,他本人也是因为遭受辐射而身患癌症,58岁就去世了。关于辐射对人体的危害,我们现在的知识是非常模糊的。在福岛核事件之后,很多专家出来保证,说辐射随处都有,连吃火锅都有;又宣布了一个安全剂量值,比如正常人每年不超过多少个毫西弗就好。
这种说法完全没有考虑到核物质的特殊性。核辐射对人的伤害与其它物理伤害、化学伤害是完全不同的。对于有害物质,我们习惯的主要对策其实是稀释,似乎只要浓度足够低,有害物质就不再有害。但是辐射的伤害不仅取决于放射性物质的浓度,也取决于放射性物质本身的性质。一只利箭,可以穿膛而过,如果把它的力量分成一万份,让这只箭一万次蜗牛般地触碰你的身体,你会毫发无损。这是通常理解的稀释。但是,如果这只箭变成一万只小竹签,每只保持原来同样的速度,同样可能击穿身体,如果击中要害,依然致命。所以这种伤害是不能稀释的。而且,这种伤害是能够累积的。想象一下,每天被一只高速飞行的小竹签击中,经年累月,造成的伤害跟原来那只穿胸利箭恐怕没有差别。
平井宪夫说:“核岛区内的一切东西都是放射性物质。每个物质都会释放伤害人体的放射能,当然连灰尘也不例外。”(43)而“放射能无论有多微量,都会长期累积。”(44)“辐射会累积在人体,五年、十年、二十年,体内的辐射不是每天早上爬起来就自动归零。住在核电附近的人,每天都持续在体内累积辐射量。”(88)所以好不奇怪,核电员工和附近居民患白血病的几率远远高于其它地区。
在我看来,所谓的安全剂量本身都是值得怀疑的。而最为荒谬的是,福岛核事件发生后,当地核辐射量大幅度提高,日本政府竟然在3月14日提高安全剂量的值,从五年累积不超过一百毫西弗(或每年二十毫西弗以下)提高到每年二百五十毫西弗。(国际辐射防护委员会建议的最高剂量是每年二十毫西弗)(148)。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核电站运行过程中,还时时向周边环境释放放射性污染物,比如反应堆的冷却水就定期排放到海里。平井宪夫还说了一个小细节:“工人穿过的防护衣必须用水清洗,这些废水全数被排入大海。排水口的放射线值高得不像话,而渔民却在那附近养鱼。”(42)这种持续释放到环境中的放射性最终会导致什么后果,我们现在还不得而知。但是,根据以往的历史,我们可以断定,它必然会破坏本地生态的平衡,并且,会逐渐波及到整个食物链,人类最终也难以幸免。
五 核垃圾,永无葬身之地
影响更为深远的,也是更为隐秘的、更不为人关注的是,核废料与退役后核电站。
核燃料用过之后,被称为乏燃料,乏燃料仍然具有高强度的放射性。乏燃料的处置至今还是世界难题。小仓志郎说,日本各核电厂都把乏燃料“临时”储放在反应堆上方的核燃料冷却池里。一开始是三十组一束,后来是六十组一束,再后来变成九十组一束。(171)越来越密。乏燃料如果密度过大,超过临界体积,也会发生核反应。小仓志郎说,乏燃料冷却池相当于毫无遮拦的反应堆。(182)甚至,乏燃料比反应堆的危险更大。燃料棒中的铀238本身不参与核反应,吸收了核反应产生的中子后,变了剧毒的钚239,钚239的半衰期长达2.41万年。而要等待钚的毒性消失,则需要一百万年。
美国在1987年曾经通过一项决议,在内华达州的尤卡山建造永久性的乏燃料坟墓,此举遭到内华达州的强烈抗议。2002年,布什政府批准开工,但是在奥巴马上台后,尤卡山计划逐渐搁浅,最终于2010年终止。所以直到现在为止,美国的乏燃料仍然放在核电站里“临时”贮存着。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核电站自身在退役之后,也会变成难以处理的核垃圾。“核电厂只要插入核燃料棒运转过一次,整座核电厂就会变成一个大型放射性物体。”(59)平井宪夫说:“当时我也加入了研究废炉方法的行列,每天绞尽脑汁思考,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拆掉这个充满辐射能的原子炉。拆除核电厂不但要花上比建厂时多出数倍的金钱,也无法避免大量的辐射曝晒。原子炉下方的高污染区,每人一天只能待数十秒,这该怎么进行作业呢?”(58)
一方面,核电在运行,在发展;另一方面,没有人知道,如何建造一个确保短则几万年长则百万年的核废料储存库!
核垃圾是当下人类留给后代的最大麻烦,我们当下的人类有权利把这个巨大的隐患给后代的子子孙孙吗?
平井宪夫说:“管理核废料也需要电力跟石油,到时能源的总使用量必定超出核电所产生的能量。而且负责管理这些东西的不是我们,而是往后世世代代的子孙。这到底算那门子的和平利用?”(70)
在平井宪夫的一次演讲中,一位小学生愤怒地谴责:“今天晚上聚集在这里的大人们,全部都是装着好人面孔的伪善者!”(65)“你们说核电厂很可怕,那为什么要等到核电厂都盖好运转了才在这边告诉我们这些事?为什么当初施工时不去拼命把它挡下来?”(66)
我们的后人也会这样问我们的。
六 核能低碳是个谎言
本书还戳破了核电减碳的神话。
核电被宣传为清洁能源,是因为发电时不产生二氧化碳。如前所述,核电必然产生各种难以处理的核垃圾,其“脏”甚于人类已经排放的各种污染物。而最可笑的是,核电不排放二氧化碳这个肥皂泡,也被菊地洋一戳破了。
菊地洋一说:“核能从开采铀矿到浓缩处理及燃料加工、废液及废土处理,都需要非常庞大的化石燃料。另外,涉及使用后的燃料及高放射性废弃物的常年放置、为求安全保管必须动用化石燃料的数量,都是难以估计的庞大,我们等于在盖一座不管是建设或维护都需要花费巨资的二氧化碳产生物体。”(123-124)
菊地洋一还说,核电厂的冷却液会排放到海里,会使海水升温,使得海水中溶解的二氧化碳被释放出来。
所以综合而言,核电根本不减少二氧化碳的排放!只不过,这些被核电释放出来的二氧化碳没有列入考核而已。
核电的清洁、安全,全都是欺人之谈,那么,为什么核电还会被发展起来?
七 科学家群体是一个利益同盟
几年前我提出,科学已经从昔日神学的婢女,堕落成今天资本的帮凶。只有那些能够满足资本增值的科学和技术更容易被发明出来,也只要那样的技术更容易得到应用。那些具有哲学气质而无实际应用的科学则会被边缘化。中山大学的张华夏教授认为这个观点是马克思主义的,这让我感到安慰和安全。科学家群体是我们社会结构的一部分,他们已经不是自由思想者,他们的任务就是为社会提供有用的——使资本增值的——东西。同样,在这样的社会结构中,科学家群体自身也变成了一个利益集团,也在寻求自身的利益最大化,为此,它必然与权力结盟,与资本结盟。
于是,在当下工业文明的社会结构中,任何科学和技术,会首先成为资本增值的工具。只要能使当下的资本增值,哪怕身后洪水滔天。
按照双刃剑的说法,科学总是存在负面效应。然而,这两个刃是不对称的。就核电站而言,发电带来的好处明显可见,受益者也明显可见。但是其坏处,则是分散的,隐晦的;受害主体也是不明确的。核电员工和周边居民还有可能表示抗议,寻求赔偿,而本地的河流、海水、鱼虾,则根本发不出声音来。还有,那些将要承担核污染后果的我们的后代,后代的后代,他们根本还没有出生!
大科学时代,任何科学家都依附于其群体而存在,任何个体一旦发出与群体不同的声音,就意味着其自身要被边缘化。所以我们看到,在三聚氰胺、瘦肉精、转基因等事件中,相关科学家都或者集体失声,或者只有一个声音。
平井宪夫的着作提供了大量案例,电力公司与日本政府达成了利益同盟,而核电专家群体则附属于电力公司,为了保住饭碗和退休金,他们自然会选择沉默。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在平井出现之前,一直没有具备丰富核电现场经验、知识的人愿意挺身而出。”(19)也可以理解,为什么他们都是在退休之后,才敢于“豁出去”。
小仓志郎说:“我所以豁出去以真名现身,是有感于自己终生致力的核电,居然成为加害民众的机器,还造成永远不能居住的土地。”(1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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