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时期,梁中大同元年三月,东魏军阀侯景自北朝投奔南梁,梁武帝不顾众人反对接纳了这个人。表面上看梁武帝是想借助侯景的力量打击北朝,然而,梁武帝之所以不顾众人反对接纳侯景,还有一个拿不到桌面上的原因,就是图谶。事情是这样的,梁太清元年,正月乙卯,梁武帝在善言殿读佛经,对内侍黄慧弼说:“我昨梦天下太平,尔其识之。”(《南史 贼臣传》)这里我们仿佛看到梁武帝那副神神然、欣欣然的样子。一个月后,侯景遣使来请降,梁武帝问使者这件事是何时决定的,使者回说是正月乙卯,正好是他“梦天下太平”的日子,梁武帝以为此与自己暗合,乃天降吉兆。实在讲,梦中的东西怎么能十分当真呢。就是这个侯景后来要了梁武帝的命。
梁武帝一心要有所作为,统一南北。清人王鸣盛曾《十七史商榷》中说:“梁武一意取魏,奄有南北,当天监中尚锐意于此,及后魏事日衰,而帝心愈移,一改普通,二改大通,三改中大通,四改大同,五改中大同,观其号其心可见。”梁武帝一再改国号明鉴统一国家的志向。梁武帝这个时候,也正是北朝最衰弱的时期,政局混乱并最终导致北魏瓦解。北魏于公元534年和535年分裂为高欢所控制的东魏和鲜卑人宇文泰所控制的西魏(即后来的北齐与北周),由于东西魏之间连年征战,彼此消耗,在梁武帝看来这当然是个统一国家的大好机会。南朝自东晋南渡以来,一直都是半壁江山,北伐中原统一国家一直都是南朝这些皇帝的愿望,梁武帝也不例外。但是,我们看《南史》,梁武帝虽然锐意进取,欲一统天下,无奈天不遂愿,先是临川王萧宏丧师辱国,后来东魏军阀侯景来降,为梁武帝所接纳,欲再次兴师北伐,但结果却是引狼入室,整个国家都毁在这个反复无常的军阀手中。
侯景是何许人?据《南史 贼臣传(侯景)》,“侯景字万景,魏之怀朔镇人也,少而不羁,为镇功曹史。”此人少年时放荡不羁,先是做一名小吏,后来成为北魏丞相高欢(此人后来建立东魏)帐下的一员战将,高欢让他拥兵十万,经略黄河以南。侯景曾经向高欢放出豪言:“请兵三万,横行天下,要须济江缚取萧衍老公,以作太平寺主。”这个话后来还真的应验了,只是侯景不是自己打过长江而是被萧衍“请”过长江的,事情颇具戏剧性。侯景腿有残疾,但他智谋过人。据《南史 贼臣传(侯景)》,“景右足短,弓马非所长,所在唯以智谋。”后来东魏国主高欢死,高欢的儿子高澄以高欢的名义想召回侯景。侯景知道这封信不是高欢写的,更清楚回去就出不来了,而且连命都不保住,拒绝返回。高澄看到侯景没有上当,便派遣大将慕容绍宗追击侯景,慕容绍宗怕干掉侯景自己便失去存在的价值,并未全力追杀,加之侯景向西魏割地求援,于是侯景得以不灭,但家是回不去了,走投无路的侯景向梁武帝请降。当时,南梁尚书仆射谢举等人均坚决反对,梁武帝没有听从,他一心想抓住这个机会,利用侯景的力量攻伐东魏。
这个侯景非等闲之辈,不会轻易被人利用。此人鬼的很,智谋过人,生性多疑,奸诡狡诈,品格低劣,用康德的话说这种人具有“恶的性向”。在这场东魏、南梁以及他自己这三股力量的角逐博弈中,屡屡得手,将梁武帝玩于掌股之上。《南史》中有三件事很能说明侯景的多疑与狡诈:
1、侯景任北魏将领,将要带兵去镇守河南,临行时他对丞相高欢说:“今握兵在远,奸人易生诈伪,大王若赐以书,请异于他者。”(《南史 贼臣传(侯景)》)就是侯景向高欢请求,每次给他书信时,都另加“微点”,也就是在给他的书信上做个小小的记号。这件事连侯景自己的儿子都不知道。后来高欢的儿子高澄以高欢的名义想骗回侯景,就因为这个约定,被侯景识破。
2、侯景来到南梁,向梁武帝提出和亲的要求,开始梁武帝同意了,但是侯景不相信,他要试探一下。恰好这时,南梁贞阳侯萧明被东魏俘获,侯景就利用这件事,假借东魏之名给梁武帝写了一封伪信,称东魏愿以贞阳侯换取侯景,萧衍没有看出这时一封徦信,竟然还同意了。回信东魏,说:“贞阳旦至,侯景夕反。”就是说只要贞阳侯萧明早上放回,傍晚我就将侯景送回去。侯景得书后得意的对左右说:“我知吴儿老公薄心肠。”(《南史 贼臣传(侯景)》)这小子太鬼了,梁武帝真玩不过他。
3、侯景反叛南梁,围攻京城建康。当时,侯景围城日久,军中的粮食已尽,不能再战,这个时候惟有东城有粮,但是,道路被各地勤王的援军阻断,侯景又故伎重演,再次使诈,向南梁伪降,条件是东城的粮食。这本来是击溃侯景的大好时机,起码可以将侯景赶到长江以北,使其自生自灭,可惜梁武帝又上当了。在简文帝的请求下,又同意了。得到粮食的侯景马上变脸,上表“陈武帝十失”,“百道攻城,昼夜不息”。(《南史 贼臣传(侯景)》)
对于这个一再反复的小人,梁武帝萧衍始终抱有幻想,结果一错再错,太清三年,三月,丁卯,侯景攻破建康城,梁武帝被软禁。
被囚的梁武帝终于在文德殿见到这个侯景,侯景“以甲士五百人带剑上殿”,直接在三公榻上就坐,当时两人有一番对话,很令人回味。据《南史 贼臣传》:
萧衍谓曰:“卿在戎日久,无乃为劳。”
侯景默然。
萧衍又问:“卿何州人,而来至此。”
侯景又不对。其从者任约代对。
萧衍又问:“初度江有几人?”
侯景曰:“千人。”
萧衍问:“围台城有几人?”
侯景曰:“十万。”
萧衍又问:“今有几人?”
侯景曰:“率土之内,莫非己有。”
梁武帝俯首不言。梁武帝能说什么呢?事实面前能不低头。客人成了主人,主人成了囚徒,这是梁武帝绝没有想到的。你能怨侯景太诡诈吗?一个菩萨皇帝,一而再再而三轻信这个反复无常的军阀,难道不是图谶在作怪吗?并不是没人提醒。当时有一位叫朱异的将军提醒萧衍,说“侯景数百叛虏,何能为役”,宰相谢举也认为“纳景非便”,萧衍不能听,结果引狼入室,导致国家大乱。
当初,侯景请求娶王、谢两家的女子,萧衍说:“王、谢扪高非偶,可与朱、张以下访之。”侯景认为是看不起他,恚恨说:“会将吴儿女配奴。”结果建康城破之后,不论京城的皇室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惨遭侯景蹂掠荼毒。狡诈之人往往内心黑暗,心狠手辣。倍受打击的梁武帝老病交加,忧愤交集,于建康城破两个月后,郁郁而亡,“崩于文德殿”,时年八十六岁。
侯景于公元551年十一月称帝,仅仅过了百天,侯景便被南梁大将王僧辩打败,侯景被杀。
梁武帝在位四十七年,在位时间之长在南朝绝无仅有,在南朝这样一个动乱时期,的确是个奇迹。但是,他在位期间重文轻武,重德轻刑,尤为重视图谶,结果导致侯景之乱以及梁武帝个人的悲剧。正如《南史》所说:梁武帝“留心俎豆,忘情于戚,溺于释教,驰于刑典,帝纪不立,悖逆萌生,反噬弯弧,皆自子弟,履霜弗戒,卒至乱亡” 。教训十分深刻。
萧衍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三次舍身入寺。他曾经劝大臣江革要深信因果,江革也因此乞请受菩萨戒,据《南史 江革传》,“时帝惑于佛教,朝贤多启求受戒,革精信因果,而帝未知,谓革不奉佛法,乃赐革《觉意诗》五百字,云:‘惟当精勤进,自强行胜修,岂可作底突,如彼必死囚。”又手书敕曰:“果报不可不信” 。萧衍的话很对,可以说精解经义,不愧佛学家,但是佛教最重要的是行为。看看萧衍的那首诗,好像不仅是写给江革的,也是他自己行为与结局的写照。
据《南史 梁本纪上(梁武帝)》:“初,皇考之薨,不得志。”“至是,郁林王(萧昭业)失德,齐明帝(萧鸾)作辅,将为废立计,帝(梁武帝)欲助齐明,倾齐武之嗣,以雪心耻。齐明亦知之,每与帝谋。”就是说当年的父亲为宋孝武帝刘骏所恶,不得志而死,所以萧衍帮助齐明帝萧鸾,为他谋划篡位之策。齐明帝萧鸾尽除齐高、武子孙,又得到萧衍的称赞,可说是“助纣为虐”。后来萧衍又以“自雪门耻”为名尽杀齐明帝之子,你如此杀戮当然是要承担因果责任。对此清人王鸣盛看的很透彻,在其《十七史商榷》中,他说:“愚谓:帝之信因果,正为于心有所不能释然者,故欲以奉佛禳之。侯景之乱,一家惨戮,果报仍在。”
梁武帝是历史上有名的菩萨皇帝,但是,他并未彻底了悟佛法,在修持上是有问题的。据《五灯会元东土祖师》记载,大通元年,即公元527年,这一年十月一日,印度高僧菩提达摩来到金陵,与梁武帝有一番对话,指出了梁武帝的问题,但心高气傲位居九五之尊的梁武帝萧衍并不买账,当然也不能领悟。《五灯会元东土祖师》上说:“帝问曰:朕即位已来,造寺写经,度僧不可胜记,有何功德?祖曰:并无功德。帝曰:何以无功德?祖曰:此但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随形,虽有非实。”就是说你建庙印经,奉佛度僧,是有那么一点小的结果,但远不究竟。可惜梁武帝不悟,当然他本人最后的结果恰好对此做了最好的注释,正如王鸣盛所说“侯景之乱,一家惨戮,果报仍在”。
对于梁武帝的奉佛以及其佛学修为,王鸣盛颇不以为然,认为梁武帝并不是真修持,前后矛盾很多。王鸣盛在《十七史商榷》中说:“梁武帝本齐明帝之谋主,代为定计,助成篡弑,后竟杀其子东昏侯萧宝卷,伪立其弟宝融,而又试之、篡之,并尽杀明帝之子宝源、宝修、宝嵩、宝贞,又纳东昏侯之妃吴氏、余氏以为妃。乃舍身奉佛,以面为郊庙牺牲,一何可笑。”梁武帝奉佛没有错,“果报不可不信”这话也没有错,问题还是出在人上,出在人的行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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