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埃及法老的陵墓里有一幅壁画，画的是一条船，许多人在撑这条船。这些撑船的人很显然是奴隶，他们骨瘦如柴、额头上烫着圆形的烙印。“奴隶”这个词是后来人发明的，在四五千年前的古埃及并没有“奴隶”这种说法。那么，古埃及人怎么称呼他们的奴隶呢？他们把奴隶叫做——活的被打死的人！活的被打死的人，多么形象的说法！这些奴隶都是从异国他乡掳掠来的战俘，早已失去亲人、财产、地位和尊荣，被押往这里当奴隶等于执行没有宣判的死刑。在一个民族与另一个民族的战争中，被打败的民族的全体成员最初是被统统杀掉，许多野蛮人都吃过人，当他们与另一部落打仗时抓获了俘虏，就把这些俘虏杀掉吃肉。后来，征服者感到杀掉俘虏是可惜的，不如留下俘虏给他们做活，换句话说，用一种缓慢的对自己有利的杀人方式取代一次性当场杀死别人的杀人方式，于是，奴隶就成了战场上没有被杀死而留下来的人。原始民族的战争就像狩猎一样，原始人狩猎时最初是把野生动物杀死获取皮肉，后来，觉的圈养野生动物可以获得比杀死它们更多的皮肉，就将捕获的动物关起来，这些野生动物就成了家畜。对于原始人来说，战争是狩猎的另一种形式，他们所抓获的那些俘虏也是动物，他们用把野生动物变成家畜的方式将俘虏变成了奴隶。一支军队打败了另一支军队，敌方已被缴了武器、捆起双手、押到挖好的土坑里等待活埋，这时，如果敌方愿意当奴隶，征服者就把这些任由别人欺压而无还手之力的人从土坑里拉出来，用火红的烙铁一个个给他们烫上烙印，他们就成了奴隶。活的被打死的人！当这些人被绑起来押到土坑里活埋时，他们已经被杀死了，主人没有杀死他们而是强迫他们做活，可是，他们仍然是死了的人，即使没有用刀剑斩断他们的身躯，他们也已经死了，他们与死尸唯一的不同是他们有体温和呼吸。活的被打死的人是在战场上已经被杀死却没有断气的人，这些人即使活着也像死人一样。

被打败的人愿意当奴隶是为了保住命，可是，当了奴隶就能保住命吗？奴隶的生命随时处于被剥夺的危险中，奴隶随时有死的可能，寿终正寝地死在自己家里是主人才能享受的，非命之死专给奴隶留着。《汉莫拉比法典》规定：凡打死奴隶的人要赔偿奴隶主奴隶的价钱。也就是说，打死奴隶只是损害了奴隶主的财产，只要照价赔偿就行了。奴隶的生命是得不到保护的，随时可以打死他。在古代，所有有可能带来生命危险的工作都由奴隶来做，还有一些游手好闲的家伙，想出让角斗士格斗这种残忍的坏点子，好让自己嗜血的欲望在娱乐中得到满足。即使在平时，奴隶也经常受到拳打、鞭抽、铁烙，而折磨别人、一切形式的打人行为本质上是与杀人相同的，只是程度上有别。因为在战场上被打败了，人就成了自己同类的家畜。

更糟糕的是，奴隶的后代也是奴隶，就像主人的后代是主人、国王的后代是王室成员那样。只因为自己的先人被征服了、只因为自己生于被征服的家族中，自己就也变成了随时会被虐待、会被买卖、会被杀死的人。

奴隶制的国家已经在几千年前消失了，可是，奴隶制并没有消除，而奴隶制的影响比奴隶制本身更难消除。

封建社会中一直存在着作为封建制补充的奴隶制残余。奴隶制国家的消失仅仅意味着不再有大多数国民是奴隶的现象，然而，在封建社会中仍然有少数人是奴隶，仍然有人沦落为奴隶的事情发生。《天方夜谈》中记载了许多奴隶市场的情况，在奴隶市场中出售的人都是些落难、破产、被拐骗的人，中世纪的阿拉伯是一个十分强大的封建制帝国，然而，奴隶的买卖还是可以公开进行的合法的生意。这些奴隶原本也是自由人，有许多还是十分富裕的人、甚至是王室成员，可是，如果强盗袭击了某个人的家，就会把金银财宝全部抢走，并将这家人都卖为奴隶，有时，强盗袭击了一个商队，这个商队中所有的商人就都变成了奴隶，如果恰巧有皇室成员与商队一起出行，昔日的公主和王子就变成了奴隶。还有一些因资不抵债宣告破产而沦为奴隶的人，还有一些从自己家中被拐骗出来的女人和小孩也变成了市场上出售的奴隶。在古代中国也有这样的奴隶，虽然奴隶制早在战国就已废除，可是，奴隶却一直存在着，豪门大户都豢养有许多奴婢，这些奴婢是主人的私产，主人可以任意买卖。我认为，至少在汉朝的时候，这些奴婢的境遇还是很差的，光武帝曾经颁布过不少禁止杀死奴婢和残害奴婢的法令，如果政府不得不以法律形式禁止某种事情，就说明这种事情的存在不是个别现象。这些奴婢有的是贫苦家庭的儿女，灾荒年时，父母无衣无食，不得不把自己的孩子卖掉，还有一些本来也是官宦人家的人，因为犯了罪，家产全被抄没，家中的男女也都按照规定成了男奴和女奴。这些人沦落为奴隶的原因和奴隶社会中战俘沦落为奴隶的原因是相同的，他们也是被打败了的人，只是此时被打败的不是一个国家而是一个家庭。一些比较原始的氏族和部落十分尚武，如果两个人格斗时，一个人打败了另一个人，这个被打败的人就成了胜利者的奴隶。不仅国家，不仅家庭，个人也是可以因为打了败仗而沦为奴隶的。在古代印度，如果两个武士格斗时，一个武士放下武器说：我是你的俘虏，按照印度人的习惯，另一个武士就不能杀死这个人，而这人就成了那个人的奴隶。在古代社会，让战败者做奴隶似乎是大家公认的做法，直到奴隶制国家从地球上消失后，对这种做法的认可也没有消除。

人会成为奴隶不是因为他没有才能、没有品德，人也不能通过改进自己的才能和品德来摆脱奴隶的地位，奴隶的地位是人类有意制造的、是规定的。许多人认为奴隶可以用辛勤劳动改变自己衣不蔽体、食不裹腹的状况，不，不能，奴隶的辛勤劳动从来也不能为他们带来温饱。在古代印度，《摩奴法典》明确规定首陀罗没有自己的财产，主人随时可将他的财产据为己有，如果有首陀罗女子与上层人结了婚，她所生的孩子继承的财产不能超过父亲财产的十分之一。统治者用一切手段让首陀罗贫穷，如果首陀罗多生产了一些财富，统治者很快就会把这些财富收过来，结果首陀罗的劳动只是让统治者得到越来越多的财富，他自己仍然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有些人认为如果社会财富极大丰富就不会再有穷苦的人，不，穷苦的人仍然会有的，社会财富的极大丰富只会让富裕的人得到更多，而穷人还是那么穷。印度的统治者之所以能掠夺首陀罗是因为首陀罗是最低下的奴隶阶级，而首陀罗最早的来源是印度当地的土著——达罗毗荼人，雅利安人进攻达罗毗荼人，达罗毗荼人战败了，于是，雅利安人成了古代印度的主人，达罗毗荼人成了社会上的第四阶级——首陀罗。首陀罗会得到奴隶的境遇是因为他在与雅利安人的战斗中失败了，就像所有的奴隶那样，他因战败而成了奴隶，而他的子子孙孙都因为他的战败而成了奴隶。他不是因为没有才能和品德，而是因为战败成为奴隶的，他的贫穷也不是因为他不辛勤劳动，而是因为他败了。元朝建国时规定汉族人是社会上最低下的第四等级，关汉卿的才能是世间罕见的，但他仍然是第四等级的人，他是第四等级不是因为他没有德才，而是因为蒙古人规定他是第四等级，而蒙古人能这样规定只是因为他们打败了汉族人，汉族人不得不服从这种规定只是因为汉族人是战败者。汉族人也许自己没有打仗，甚至没有听说过自己的祖先与蒙古人之间的战争，但是，因为他是战败者的子孙，他永远都是第四等级，就像首陀罗天生就是首陀罗那样。有人说：没有天生的奴隶，我说：天生的奴隶是有的，他就是战败者的后裔，如果说战败者对自己沦为奴隶还有一点责任的话（即使这样说也是不对的，不善于使用暴力的人就该当奴隶吗？），这些人完全是无辜的。

还有妇女，这个人类中最大的少数民族，一直是男人的奴隶。人类社会早期的形态都是母系氏族社会，那时，妇女的地位是非常高的，可是，许多民族的原始诗歌中都说女人原来是部落的首领，后来，男人打败了女人，女人就不得不服从男人了，人类就从崇拜妇女改为了崇拜男人。妇女会成为男人的奴隶也是因为她们在这场战争中失败了，从那以后天生是妇女就意味着要当男人的奴隶，就像天生是首陀罗就要当雅利安人的奴隶那样。女作家萧红说：“我一生的不幸只因为我是一个女人。”萧红不是因为自己犯了过失而落入不幸的境遇，而是因为她是一个女人，是一个被打败的民族中的一员，这就像首陀罗即使没有过失也会被婆罗门歧视那样。奴隶无罪，却遭遇了非人的痛苦，就因为他是战败者，他所遭遇的这种痛苦和强盗加给被他们抢劫的人的痛苦、绑架者加给被绑架者的痛苦是同样的。

奴隶主总是用一切方法削弱奴隶，如果你想统治某个人，你自然希望他弱小，不会希望他强大，一旦他强大，你就不好控制他了，只有他永远愚昧、永远贫困，你才能永远统治他。上文说到婆罗门和刹帝利总是想让首陀罗贫困，其实，所有的统治者都希望被统治者贫困。一旦被统治者多积聚了一些财富，统治者就会加重税收，让被统治者继续贫困。卢梭在他的传记中说：他在一家乡村农舍吃饭，却看到主人悄悄把食物都藏起来。卢梭忙问原因，农夫说如果他不显的和其他人一样穷、一样食不裹腹，税吏就会来向他们要东西。在解放前的俄罗斯，贵族也千方百计盘剥农奴，不能让农奴富裕，他们富裕了就会有力量对抗你。奴隶主的幸福在于看到奴隶的痛苦，即使奴隶主还过着和以前一样奢华的生活，而奴隶不再受苦了，奴隶主也不会高兴。奴隶主还要让奴隶愚昧，一个人一旦聪明了，你也不好控制他了，无论如何欺骗一个傻子总比欺骗一个聪明人要容易。古代印度人不准首陀罗接受教育，其他种姓的人都在年幼时拜师学习文化知识，可是，首陀罗是不能这样做的。古代印度的文化主要凝聚在吠陀经里，可是，首陀罗是不能学习吠陀经的，如果有首陀罗偷听了吠陀经——按照古代印度的规定——要在他的耳朵里灌进滚开的油。在中国古代，不许妇女上学、读书也是因为男人想永远统治她们，所以要把她们变的愚昧，一旦妇女和男人同样有知识，男人就统治不了她们了。统治者还要限制被统治者的活动，如果被统治者能任意到他们想去的地方，也许被统治者就会结成联盟，这样，统治者就休想统治了。旧俄国的农奴主拼命想把农奴栓在他们出生的土地上，不准他们迁移，在古代中国和古代印度，妇女总被关在家里也是为了加强男人对她们的控制。更不要说，不准奴隶担任官职管理社会，一切古代社会的官职都由统治阶级担任。在古代印度，官职都由婆罗门和刹帝利担任，首陀罗是没份的。在许多古代国家，妇女都是不能担任官职的。问原因，有人会说这些人没有知识、没有阅历，可是，他们没有知识是因为统治者不让他们学习，没有阅历是因为统治者不让他们到处活动。是统治者的迫害造成了他们这些缺点，统治者又用这些缺点去苛责他们。

为了控制被统治者，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被统治者相信他们是应该被统治的、他们被统治是好的，这正是许多统治者的宣传所做的事。纪伯伦说：我决不去听一个征服者对被征服的人的说教。可是，满世界都是这样的说教，这些说教都是为了让奴隶安于奴隶的位置，顺从地被奴隶主迫害。中国古代的女戒、女则、女四书、列女传都是为了教妇女如何去做一个让男人满意的人，让统治她们的人满意的人。古印度人也宣扬首陀罗是神用脚创造的，出自神的低下部分，天生是卑贱的，他们要忍受完这卑贱的一生，来世就会投胎到好的地方。服从这些所谓的宣传，被统治者能暂时做稳了奴隶，而奴隶心里如果有对自由的渴望，有对奴隶生活的反感，统治者就会杀了他们。统治者是打败奴隶的人，他没有杀死奴隶就是为了奴役他们，奴隶不愿意被奴役了，何不杀了他们呢？

统治者全力地美化着这种做稳奴隶的生活，让奴隶相信这种生活胜过被杀掉。亚里士多德就说自由人统治奴隶不仅对自由人有好处，对奴隶也是有好处的。在古代印度，妇女地位十分低下，是男人的奴隶，可是，古代印度的许多书籍都描绘着有丈夫的妇女是多么幸福。在古代中国，大家族里的家庭专制是十分不人道的，可是，许多中国古代的书籍都在宣传有家是多么幸福。总之，有奴隶的日子过比被杀掉要好的多！

你会相信吗？奴隶竟然为失去奴隶的资格而伤心，可是，这是事实。一个阿拉伯人释放了他家里的一名黑人奴隶，这个奴隶从此得到了自由，但这个奴隶不久就跑了回来，要求主人再次收留，因为离开了主人家，他就不知道要往哪里去。美国南北战争之后，黑人奴隶都得到自由，可是，这些奴隶不久又都回到了原来的主人的家里。奴隶一旦过贯了奴隶的生活，忘记了他是被打败的人，他就会为失去这种生活而伤心，他会努力做一个好的奴隶、让他的主人满意的奴隶，以便让他的主人永远不要杀掉他、永远给他奴隶的生活。中国古代的妇女一旦失身，就觉得末日到了，有不少为此自杀的，而这只不过是因为她不能再当男人的合格的奴隶了，她那奴隶的资格被剥夺了。就是这种过贯了奴隶生活的人会憎恨清醒的人，如果一个人要改变奴隶制，他不仅会受到奴隶主的反对，也会受到奴隶的反对。连奴隶都憎恨为他们争取自由的人。奴隶害怕改变现在这个奴隶生活的稳定现状，他总是从主人那里得到的威胁让他认为一旦他不安于做奴隶，他就要被杀掉，所以，所有想改变他的奴隶的地位的人在他眼里都是要害死他的人。在古埃及的奴隶船上，如果一个奴隶呐喊：我们离开这里！其他的奴隶准会把他扔进海里去，因为他打破了船上的平静。可是，这样的平静是万马齐喑的平静，是生龙活虎的猛兽被关进了笼子的平静，是死亡的平静，不是生命的平静。如果你眷恋这种平静，认为它胜于生命的躁动，你就是一个应该留在奴隶船上的人。因此，奴隶要获得自由，首先要解除对于奴隶生活的留恋。

是战争中的战败让人成了奴隶，所以，只有战争中的战胜才能让人摆脱奴隶的地位。元朝时，汉族人因为被蒙古人征服而成了蒙古人压迫下的人，明朝时，汉族人重新赶走了元兵，就又成了国家的主人。在战场上，当两个武士都手持兵器相互格斗的时候，他们是完全平等的，不论多么野蛮原始的人类社会都承认他们的平等。他们的平等建立在我可以伤害你你也可以伤害我，我可以杀了你，你也可以杀了我这种力量均衡之上。但是，如果一个人比另一个力量大、武艺好，他能伤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却伤不了他时，这另一个人就要战败、就要沦为他的奴隶了。主人能够欺压奴隶是因为奴隶没有还手之力，如果战场上那种平等关系永远存在，就不会有奴隶。

让人当奴隶是人类社会最无耻的创造、最黑暗的暴力，好在这种事已成为历史的陈迹。说来荒唐，如今还是有认为自己应该安于奴隶的生活的人、还是有为不能当奴隶而悲伤的人、还是有想把别人变成活的被打死的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