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的列的出单里,都会包含奈保尔的《米格尔大街》,凡是看过的人,几乎没有不留下美好印象的。就连我这个整天嚷嚷喜欢奈保尔的人,其实说到喜欢也就是指的《米格尔大街》这部短篇小说集。 后来他一再出版的小说、游记,没再让人提起兴致,这当然跟奈保尔无关,他不是为读者服务的,也不是为喜欢他的读者服务的,作为一个作家,想必他没有这些义务。 稍早前一点出版的《灵异推拿师》和《魔种》都没有《米格尔大街》那种魔力,不是作家本人的魔力消失了,而是对于奈保尔来说,他展开自己了另外的方向。“世界作家”是奈保尔认可的一个称号,他若要对得起自己的这个称号,一定会下意识地做点事情。这部《自由国度》就是针对这个称号的一次发威,不管如今已经年迈的奈保尔当年是否有这个心理暗示,作为读者我们这么猜想应该不算离谱。奈保尔曾说,他是那里的人,他只能写那里的人和事。可以说,在非洲殖民地区发生的故事,是奈保尔反复得到一块营养基地。“自由国度”——奈保尔直白地展示出自己一贯的反讽,或许这是他幽默感发散时的一种常态——用伶牙俐齿的语言和丰满肥硕的情节来告诉你一个似乎会被你忽视的世界,而这世界又恰好如此真实地存在于你我身边。 《自由国度》包含了五篇作品,其中两篇被命名为“日记”,三篇中短篇小说。把这本书看成一部中短篇小说集,多少会有点违背作者的初衷,他们整体性非常强,结构上有作者的精心之处,或许将之整体看成一部作品更为恰当。当然,五个部分,各说各的,都可以独立成篇,分开讨论,或许更有助于“看透”它。在小说的开篇序曲《比雷埃夫斯的流浪汉》里,奈保尔也嘲讽了“世界公民”,主人公这个备受攻击和虐待的英国流浪汉,放肆地宣称“我认为自己是世界公民”之后,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其他人差点要杀掉他。作为一个人,可以享受某种恩惠,也要有时跳出来审视它。在我看来,奈保尔对于“世界作家”的态度就是这样,仅仅这一称号就可以让他不费吹灰之力赢得某种轻薄的青睐和重视,但是他并没有就此被俘,该清醒的时候他还是睁大双眼的。奈保尔在开篇的“日记”中又是用了一种讨好的语言风格,甚至有人惊呼一看开头,就找到了《米格尔大街》的感觉。这一点不假,奈保尔那种看似随意却字字有力的描写方式,最让人容易进入,读者往往在不经意间就已经足够看清一幅荒诞画的各个部分了。 接下来的两篇《孤独的人》和《告诉我,杀了谁》是全书最让人着迷的部分。如果还有人抱怨同名的另外一篇《自由国度》过于冗长和啰嗦,那么这两篇精彩的小说还让人有什么话好讲呢?从印度来到美国的厨子,荒诞地开始一切,包括愚忠、背弃、离开和妥协,丑陋得让人心寒,最终变成一个“孤独的人”,这种微妙间展开的巨大变化,正是奈保尔的拿手好戏。“孤独的人”成了格格不入并且让人能够理解和同情但却又难以认同的人,这并非个人的原因,在世界这个偌大的舞台上,每一个表演者都会身不由己。主人公“桑托什”的每一个想法和每一句话都很喜剧,可是作为读者你却要悲伤地信以为真。“我用英语对她说:‘你愿意嫁给我吗?’就在这屋里,事情就这样搞定了。”异乡人“桑托什”就这样娶了一个美国黑人女仆,然后从此成为美国公民,他最后黑暗地告白——“我必须在诺干年内给这副躯体饭吃,给它穿衣,直至它消亡”,让人看到此时奈保尔的“居心”。 如果说奈保尔的处女作《米格尔大街》(虽然出版时间在《灵异推拿师》之后,但创作时间上却是真正意义上的处女作)中的小说有过于轻逸之嫌,那么《孤独的人》则足可以成为奈保尔短篇小说的巅峰之作,不再有小品的短暂和片面感,它完整、紧张、厚重地将短篇小说这种写作形式发展到了极致的那一端;如果你仅仅看了《米格尔大街》对“短篇小说大师”还有一丝犹豫的话,那么到了《孤独的人》,应该可以百分百地确定这件事了。 《告诉我,杀了谁》中,更是完美地展示奈保尔天才的反讽本事,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每一句话都让人着迷的小说,除了《百年孤独》我觉得还有有这篇《告诉我,杀了谁》。奈保尔阴沉地让他的读者毫无快感地“享受”着他所创造的巨大荒诞感,每一个细节都楚楚动人。一个对弟弟寄予厚望的哥哥,在种种超出常人的行为下,荒诞地演绎了一段人性背后的故事。奈保尔的这部小说主题关乎“流浪者”“殖民主义”等,这些也是在人性和真实逻辑下展开的,作者有能力让一个对此一无所知的人感受到他所要营造的那种荒诞感。生活的挤压,迫使人们作出改变,爱成了一种荒诞,然后努力之后的结果呢,还是无始无终的失败。失败似乎早已注定,这从行动的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主人公作为一个窝囊的失败者,他找不到失败的原因,他不知道打倒的人是谁,他不知道自己的一腔怒火最后应该撒向谁?“他们抢走了我的钱,毁了我的生活,还分离了我们。然后,你不能杀了他们。噢,上帝!告诉我谁是敌人。……然而,这里的人让我困惑,是谁伤害了我?又是谁毁了我的生活?告诉我,报复谁?”结尾部分的痛诉让一个人可以走到了生命的结尾,他找不到该杀掉的那个人,只能杀死自己,这种命运几乎是必然的。 奈保尔的作品在今天被一再地阅读和评论,正如他自己以为的那样:“我是那种人们以为别人都在读的作家。”这没什么不好的,在我看来,一个作家只要不是太过于矫情,他就不会拒绝这种好事。处于批评家的眼界之内,这没什么不好的。或许这句自以为是话,还有一种自嘲的意味,就是说,大家都是“以为”而已,而真正阅读,还是有距离的。晚年的奈保尔备受争议,没人敢声称自己知道,这个怪老头到底是怎么想到,他的那些叛道离经的行为到底是如何形成的。宣布封笔之后的奈保尔更加“自由”,他甚至厌烦了在作品中表达自己的观点和主张,而是选择用最直接的方式来暴露自己的“底细”(他授权一部狠狠揭露他的传记出版)。这或许是因为此时的奈保尔,在写透人类荒诞和无能为力之后,自己深感到一种无能为力,面对繁杂和无解,双手无奈地垂下大概是唯一的最后姿态;或许还是因为此时作为老人的奈保尔,一生伴随争议和无数辉煌的时间已经接近尾声,他是否是感受到了真正的“自由”呢?如同小说集的名字一样,“自由国度”这个反讽用,似乎也可以放在作家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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