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潘金莲毒杀武大郎案件中,小潘的邻居、开茶坊的王婆起关键作用:她不只设计撮合了潘金莲与西门庆,还出主意让小潘给武大灌砒霜。因此,这王婆死得也比潘金莲和西门庆更惨:先是骑木驴游街,然后在东平府被当众碎剐。
作为“中介”,王婆是“成功”人士;作为个体生命,王婆的一生是失败的,而且是真正的“惨败”。
王婆犯不赦之罪,最后被凌迟处死,当然是罪有应得。但她的犯罪也有其客观原因。这客观原因,就是中国人(特别是古代人)都要面临的养老送终问题。中国人特别讲究养儿防老,我们不可简单地指斥其观念落后、不够“现代”,因为在社会没有养老保险机制的情况下,你让老人们不靠儿女可去靠谁?病了瘫了可怎么办?倒毙街头怎么办?即使在20世纪末的美国,即使是名作家张爱玲,其死况不也很惨么?
仅在《水浒传》书内,就有八起明显与养老相关的案例。
案例之一是阎婆,即阎婆惜之母。这阎婆与老伴一起带着女儿来郓城投亲不遇,老伴病故,她只剩下独女婆惜。这时对于阎婆来说,最要紧的是谋生,其次是考虑自己晚年如何度过、如何送终。她设法攀上宋押司,本来这俩问题都获解决,却不料女儿全忘记娘俩的真正处境,偏要去奢求甚么爱情!结果是女儿被杀,自己最后终于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她如果不执意为女儿报仇、当街大喊捉拿杀人犯宋三郎,老宋已经答应到陈三郎家给她买一具棺材的。
案例之二,与阎婆类似的,是潘巧云的父亲潘公。本来潘公在女儿家过得很好,石秀来后他还和石秀开起肉铺,但自己女儿不安分,与和尚私通,最后被女婿杨雄骗到翠屏山上大卸八块。杨雄临走前还嘱咐岳父看好家,潘公叮咛女婿女儿早去早回。女婿女儿一去不回,这潘公在家如何苦等、得知案情后如何惊讶绝望,小说没有交代。这蓟州城里没有养老院、敬老院,杨家宅院是否充公不得而知。潘公突然变成了孤老头,这毫无疑问。
案例之三,与阎婆、潘公形成对比的,是金翠莲的父亲金老:他的女儿最后嫁给赵员外,赵员外对五台山寺院还不断布施,老丈人的养老自不在话下。
案例之四,是郓城县衙前卖汤药的王公。这是个无儿无女的孤老头,死后没有棺材、没人埋葬是他最为焦虑的问题。为此,他时常免费赠送宋江汤药——他知道宋押司为人慷慨,哪天高兴了会送他棺材的。果然,宋江许诺给他一具棺材。可就在宋江想要给他取棺材钱的时候,老宋杀了人、犯了案,最后趁乱逃掉。王老头的棺材于是就没了下落。
案例之五、之六、之七,是宋江之父和雷横、李逵之母。宋江后来将父亲接上梁山,雷横则直接带着老母到新单位梁山报到。李逵本来也想这样做,无奈由于自己疏忽,母亲被虎吃掉;但李母在家时还有大儿李达照顾吃喝,养老本也不成问题。若无李达、李逵,双目失明的老婆子怎能生存?
案例之八,就是阳谷县开茶坊的王婆。
王婆其实不算孤老太婆。她本来有个儿子,但这儿子“跟一个客人淮上去,至今不归,又不知死活”,王婆对他是指望不上了。这时王婆也开始考虑自己的养老送终问题。她帮助西门庆为的是银子,想的也是挣个棺材钱,以免自己老无所依。
王婆比其他老头老太太多了个一技之长,就是业余时间替人跑媒拉纤,捎带拉皮条。从小说有关段落的描写看,王婆其实是这个县城里的杰出人才!
首先她能说会道,“开言欺陆贾,出口胜隋何”,能把死人说活,能把烈女说得成了荡妇。
其次是思维缜密。在为西门庆“说风情”,设置圈套去“套”潘金莲时,她对潘金莲可能会有的反应进行了层层推理,在十个环节上都设想了正反两种情景,一连用十个“此事便休了”来假设不成功的可能。那种推论的严密性、思维的逻辑性,令人联想到神探狄仁杰。
其三是有一颗大心脏,关键时刻沉着冷静,遇事不慌。想起武松可能会回来报仇时,就连大老爷们西门庆都吓得没了主意,这王婆却冷笑道:“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脚!”武松回来后拿着尖刀审问,王婆开始还嘴硬,义正辞严、大义凛然地说:“又不干我事,教说甚么?”潘金莲吓得如实招供,王婆骂道:“咬虫,你先招了,我如何赖得过,只苦了老身!”那种过硬的心理素质,令人联想到大侠李元芳。
《沙家浜》里阿庆嫂是开茶馆的,《水浒传》中王婆是开茶坊的,两人是同行,口才和心理素质也不相上下。但阿庆嫂将才干用在了抗日大业和党的地下工作上,后来成为英雄楷模;王婆却将才干用于做坏事上,最后沦为罪犯。王婆的口才,专门用于挑动淫欲,教唆青年:“只鸾孤凤,霎时间交仗成双;寡妇鳏男,一席话搬唆捉对。略施小计,使阿罗汉抱住比丘尼;稍用机关,教李天王搂定鬼子母。甜言说诱,男如封涉也生心;软语调和,女似麻姑能动念。教唆得织女害相思,调弄得嫦娥寻配偶。”
若在今天,她也许会被人赞誉为人性解放的先驱者、启蒙者,但在那万恶的旧社会,她只能落得身败名裂,惨遭凌迟。
以王婆女士之智商、才干,倘若给予正确引导,提供其必要的资源与机遇,使其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她或许能成为专家教授,开一门“性爱心理学”选修课,在正大光明的岗位上建功立业。最起码也可在街道办的婚姻介绍所上班。那样,即使儿子不回来,即使没儿没女,她也能积攒下一大笔工资津贴,或科研经费,不至于为养老问题而作奸犯科啊。惜乎哉!
当然,她的教唆犯罪也有可能是出于个人爱好,即本身能在这事中得到精神享受,不全为功利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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