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用典雅丰腴、闳约深美的文学,补偿他瘦骨嶙峋的躯体;他的精神能量是多么巨大啊,以致吸走了他所有的血与肉,仅留下皮和骨。
因为茶的缘故,也就格外偏爱川端的小说《千羽鹤》。不伦的情爱是这篇小说的外在故事;它的潜在主题则是茶道:茶室、茶会、茶碗。尤其是小说里的茶碗,似乎都有了“人性”,暗喻了人物的性格与命运。川端的这篇《千羽鹤》算是把不伦之恋推向了极致,男主角菊治与父亲的情人太田夫人及太田夫人的女儿文子皆有染,换个角度说,也即太田夫人与菊治及菊治父亲都有过床笫之欢。尽管人物关系混乱,但不觉得龌龊,倒也“乱得清楚”。川端小说既澄澈如镜,也妖雾弥漫;佛性之外,兼备魔力。他得源氏物语的滋养,极尽日本哀伤美学之能事。
千羽鹤开篇第一句即是:“踏入镰仓圆觉寺,已经迟到了。但菊治仍在踌躇着自己该不该来参加这个茶会。”川端小说的第一句非常讲究(另一个例子是《雪国》),它注定了菊治优柔寡断的性格。菊治如同夏目漱石《其后》里的长井代助或张爱玲《十八春》里的世钧。现实中这样拿不定主意的世家子、犹豫男,未必受欢迎,但作为小说人物还是令人着迷的。若拍电影,在我的心目中,菊治的首选应该是年轻时的加山雄三,或许新加坡演员戚玉武也是适当的人选。
小说里提到的茶具有:(黑)织部茶碗、赤乐与黑乐茶碗、太田夫人的遗物志野壶和志野茶碗、菊治父亲的遗物唐津茶碗。尤其是志野陶茶碗,简直就是太田夫人的化身,格外重要。小说第三章甚至就用“志野陶”做章名。太田夫人自杀后,文子先把母亲用于插花的志野罐水壶、继之把母亲生前常用的志野茶碗送给了菊治。志野罐水壶“白釉之中幽幽地透出红色,使陶瓷表明呈现出浓淡适宜的娇艳。菊治忍不住伸手去抚摩。”志野壶让他想到过世的太田夫人,菊治很喜欢“这种轻灵、柔美、宛如梦境的志野”。文子也想一睹菊治父亲生前使用的茶碗,他们从茶箱里取出一看,“啊,是唐津瓷呀!”文子感叹道。唐津茶碗和志野茶碗摆在一起,简直就是男茶碗和女茶碗。“三四百年前的茶碗,姿态是健康的,不会诱人作病态的狂想。菊治把自己的父亲与文子的母亲看成两只茶碗,就觉得眼前并排着的两个茶碗的姿影,仿佛是两个美丽的灵魂。而且,茶碗的姿影是现实的,因此菊治觉得茶碗居中,自己与文子相对而坐的现实也是纯洁的。”然而,文子后悔把母亲的遗物送给菊治,要求菊治把它打碎。最终还是文子下手,摔碎了它。也许文子真正担心的是“菊治拿它和更好的志野陶作比较”。摔碎的、失去的,才是最好的。文子如同口吃自闭的僧徒沟口,放了一把火,烧掉了金阁寺。
柳宗悦在《日本民艺之旅》一书里写道:“叫做‘志野’的产品,据说是根据茶人志野宗信的喜好制成的。通常是在半透明的厚白釉下用铁质釉料简单地描绘出花草的纹样,代表了日本的风格,是中国和朝鲜所没有的。”桃山时代的志野陶最为人喜爱,厚实而温润,釉面上随意地显现红色的“火色”和橘皮状的“棕眼”。志野陶富有人间情趣,与中国、朝鲜白瓷的孤高冷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