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的亲疏远近总是简单又复杂的罢？

——题记。

近日重读《石头记》，读到22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一回，贾宝玉在林黛玉、史湘云之间调停不得成了风箱里两头受气的老鼠，加上之前听薛宝钗讲了那只「填的极妙」的「寄生草」，不免受了影响，便写了一个偈子，起首便是这一句「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当然，这一句也将几个人的关系道尽了——他们四个竟是环环相扣的，就好像脂砚斋的评似的「话只已经，便将四人一齐笼住，不知孰远孰近，孰亲孰疏。」也叫人不免又生了个好奇疑惑出来？——究竟大观园里的那些个女儿们彼此间的情谊是怎样的呢？

我不太了解过去大家子里的女孩子之间到底是怎样的情谊。虽说那些姑娘小姐们不需要工作，彼此间没有现代的工作关系，到底彼此间又是有人情世故的罢？亲戚间的往来也是社会活动的一部分，不是嚜？大观园里的姑娘们之间的情谊其实也是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的。

林黛玉，大观园姑娘们队伍里的No.1的姑娘，到底跟哪一个姑娘最亲厚呢？薛宝钗？史湘云？妙玉？抑或是後来的薛宝琴？实在不很分明。或许，真的是‘世外仙姝寂寞林’罢？黛玉只能够是孤独的，作家也明白的写了出来：「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是个道理，他说：『人有聚就有散，据时欢喜，则散时岂不清冷？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到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到是不开的好。』故此人以为喜之时，他反以为悲。」黛玉的孤独是骨子里的，不是嚜？当然，人又是社会的动物，虽说黛玉是神仙妹妹，终究又生活在人间的，偶尔她也需要朋友。薛宝钗做过她的朋友，两个人有「金兰契互剖金兰语」的故事。只是，虽说黛玉将宝钗视作了能够说心里话的姐妹，到底宝钗是所有人的朋友，不是嚜？那麽另外一个姑娘史湘云呢？或者，在薛宝钗没有进贾府前，黛玉跟湘云是两个很要好的小夥伴罢？书里也明白的写了「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一个「仍」字就知道了湘云每每到了贾府总是跟黛玉在一起的，她们自然是亲密的小姐妹。况且，两个人又有着相似的身世——都是孤女。80回本的《红楼梦》，一直到76回两个孤女才彼此说了一些心里话，却叫人读得心酸无比。是联的诗句太凄冷？总之，凹晶馆的联诗让人对两个失怙的孤女怜爱非常。林黛玉跟史湘云，两个孤女，或许原本为相同的身世会成为闺蜜的，却因为性格相差太远没有做了闺蜜。或许，果真是她们都是性格太鲜明的女孩子罢？就好像两只小刺猬，彼此是同类却又无法靠得太近，否则会扎到彼此。至於其他的女孩子，都不看见黛玉跟她们有怎样亲密的交往，而且书里也明白写出来迎春、惜春跟黛玉是素日不大甚合的。黛玉，是孤独的女孩子。

薛宝钗不同。宝钗是所有人的朋友，她是大家的，不专属某一个人，即便出类拔萃如林黛玉，宝钗待她亦如其他人一样，并不真的多出些什麽。虽说她听见黛玉说贾府里那些「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的下人们嫌她多事，宝钗就从自己家里拿了一大包上等燕窝跟一包洁粉梅片雪花洋糖送了黛玉，当然，宝钗是善解人意的女孩儿，到底她并只对了黛玉一人如此。史湘云、邢岫烟也都得到过她的帮助。湘云那一次是非常有名的螃蟹宴。宝钗对黛玉跟湘云两个说的话也几乎都差不太多。黛玉跟前她说：「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又便意，又不惊师动众的。」跟湘云她这样说：「这个我已经有了主意。……岂不又省事，又大家热闹了。」宝钗实在是体贴周到的女孩子。只是，她对黛玉、湘云并没有孰近孰远的分别，说出的话也都如出一辙。宝钗是那种无论跟谁都能够做得了朋友的女孩子，她的体贴、她的解人意都不只给了某一个人，她是大众化的。当然，这样的女孩子无论跟谁都无法真正交心，别人亦无法走进她的内心深处，她亦是孤独的女孩子。

史湘云是有着魏晋名士风骨的女孩子。张爱玲说她是大观园里「最接近侠女的典型，而侠女必须无情，至少情窦未开，不然只身闯荡江湖，要是多情起来那还了得？……」当然，「情窦未开」说的是男女感情，对待同性间的情谊，湘云是明白的罢？起码，史湘云是一个情感很直截了当的女孩子。喜欢呢就亲近，不喜欢或者看不惯呢就离远一些。或许，这亦是湘云跟黛玉时而近时而又远的缘故？曹雪芹很懂得隐写，往往藉着人的话或一两句描述将事情告诉了出来。史湘云跟林黛玉、薛宝钗的交往就是如此。当然，到了最後湘云跟黛玉又比跟宝钗亲近了——抑或她对宝钗不跟她们一齐过中秋节感觉失望？不然不会跟黛玉说：「可恨宝姐姐姊妹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处赏月，……到今日便弃了咱们，自己赏月去了。社也散了，诗也不做了。……」史湘云是突然发现薛宝钗对她不过是嘴巴上说的？总之，湘云或许明白了罢？她跟宝钗不是一类人，亲近不到心里的。当然，这一段让人读得有些心酸——两个孤女，虽然一个清冷，一个热烈，却又都是孤独的，也是可怜。

至於其他几个女孩子。迎春的故事实在不够多，即便出场亦不过是舞台上的道具似的，也实在看不出她跟哪一个更亲厚。探春？探春大部分的心思都用在了自己庶出身份带来的苦恼以及治理家族的大事情上了，姊妹间的情谊倒不是她注意的，当然，也不看见她跟哪一个姐妹更亲近，倒反跟贾宝玉亲近得多。惜春原是孤僻冷漠的女孩子，加上她很多时候都在作画，从来没有作过诗，那麽多姐姐妹妹的亦不过是应景罢了。

妙玉师傅更不必多说了。大观园众多的姑娘当中里几乎没有人入得了她的眼睛的，林黛玉不都被她嘲笑过？虽说贾宝玉勉强为她认同，却是个男孩子，让人不由得就会猜测是不是她真的就对贾宝玉有男女的暧昧。女孩子间的闺蜜情倒从不看见。反正，妙玉是一般人难以亲近的过於高洁的女孩子。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大观园，看着热闹，实则很是清冷，每一个女孩子都是孤独的。抑或，惟有这样，方才是「千红一窟，万艳同杯」的真意？也是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