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一生曾多次写过疯子形象。且不论被诬为疯的夏瑜和散文中的假“杨树达”,单是小说中写真正发狂的人就有三次:第一次当然是《狂人日记》里的狂人,第三次是《彷徨·长明灯》中的疯子;那第二次,就是《白光》所写的陈士成。 绝大多数论着将陈士成与孔乙己放在一起,作为被科举制度所害的旧知识分子典型。笔者认为,这样说固然有道理,但显示不出这篇小说的独特性。周作人在《鲁迅小说里的人物·县考》的开头就指出: 《白光》是一篇真是讲狂人的小说,这与《狂人日记》不同,在它里边并没有反对礼教吃人的意义,只是实实在在的想写陈士成这个狂人的一件事情而已。 从艺术上说,这篇小说写得是很传神、很细腻、很精彩的,精彩的原因当然是对疯子心里的细腻逼真刻画。而思想内容方面,正因它超越了国民性、礼教等具体问题,反而使主人公形象具有了更广泛的典型意义。陈士成这一典型的最大特点,就是志大才疏。文章做不好,却一心想中举升官,或突发横财。当主观愿望与客观实际反差太大,他又没有《儒林外史》中周进、范进的狗屎运时,疯狂就在所难免了。这不能全怪科举制度。 隋朝开始建立的科举制度,当时和后来虽有种种弊端,但从使寒门士子有机会得以晋身社会上层这一角度说,确实利大于弊,这正如当今的高考虽也有种种弊端,但却是比中考、考研、考博、考公务员以及各种推荐选拔制度更公平、透明、合理的人才选拔制度。当代高考所以相对公平合理,是因“通融”、“灵活”、“自主”的余地较小;古代科举之所以较公平合理,是因科场舞弊一旦被发现治罪极严厉:鲁迅的爷爷就曾因科场舞弊案而被判“斩监侯”(比死缓更重)。中国的好多事坏就坏在“通融”和“灵活”上。 俗话说“事不过三”。陈士成连考十六次不中,应该从自身找找原因,而不应只抱怨“竟没有一个考官懂得文章,有眼无珠”。据周作人说,陈士成的原型是鲁迅一位叔祖,名周子京。周作人亲见过他写的八股文,感觉确实不通。按说周进的文章也是不通,但他得遇慈悲为怀的考官,因而高中;他做考官后又“英雄惜英雄”、“慧眼识珠”,发现了同样考到五十来岁、文章同样不通的范进。范进中举而疯,是暂时的;陈士成可以说是周进、范进形象的补充,鲁迅写的是多次落榜之后的考生如何陷于癫狂。 其实陈士成本可不疯。按他的才能说,他并未失业、有学可教,误人子弟也没人指责,比孔乙己境况要好,这已是幸运。但他只看见考中者的幸运和飞黄腾达,而不顾念自己的实际文才。 对陈士成来说,希望在旧宅里掘出宝藏,与希望凭自己文章登第,其赌徒心理及其荒唐行如出一辙。 第一部分写陈士成看榜,先找“陈”字,再找“士成”,那心态估计许多读者都体验过,看过定有会心之处。第二部分他掘宝时的心理,则使我联想起童年时在收获后的田里用铁锨掘山芋(红薯):掘着掘着,忽听“咔嚓”一声,一块大红薯被铲断了,横截面渗出滴滴白色汁液。那心情是痛惜与欣喜同在,庆幸与遗憾齐飞。又想起发掘被田鼠偷去储存在洞里的黄豆黑豆(用来换豆腐吃。表面看来自己吃的不是老鼠的贼赃,但很可能那是别人的战利品磨成),那与发掘作品内涵相比,自有其独特妙处。 当代作家刘震云和路遥都写到过高考落榜生(《塔铺》和《平凡的世界》)。与“磨桌”、王全和孙少平们相比,笔者是幸运的。真是得感谢党、感谢政府,使我能够在比陈士成更高的层面上误人子弟。挣多挣少,知足。不服你掘下巴骨。 附:《白光》原文 陈士成看过县考的榜,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他去得本很早,一见榜,便先在这上面寻陈字。陈字也不少,似乎也都争先恐后的跳进他眼睛里来,然而接着的却全不是士成这两个字。他于是重新再在十二张榜的圆图里细细地搜寻,看的人全已散尽了,而陈士成在榜上终于没有见,单站在试院的照壁的面前。 凉风虽然拂拂的吹动他斑白的短发,初冬的太阳却还是很温和的来晒他。但他似乎被太阳晒得头晕了,脸色越加变成灰白,从劳乏的红肿的两眼里,发出古怪的闪光。这时他其实早已不看到什么墙上的榜文了,只见有许多乌黑的圆圈,在眼前泛泛的游走。 隽了秀才,上省去乡试,一径联捷上去,……绅士们既然千方百计的来攀亲,人们又都像看见神明似的敬畏,深悔先前的轻薄,发昏,……赶走了租住在自己破宅门里的杂姓——那是不劳说赶,自己就搬的,——屋宇全新了,门口是旗竿和扁额,……要清高可以做京官,否则不如谋外放。……他平日安排停当的前程,这时候又像受潮的糖塔一般,刹时倒塌,只剩下一堆碎片了。他不自觉的旋转了觉得涣散了身躯,惘惘的走向归家的路。 他刚到自己的房门口,七个学童便一齐放开喉咙,吱的念起书来。他大吃一惊,耳朵边似乎敲了一声磬,只见七个头拖了小辫子在眼前幌,幌得满房,黑圈子也夹着跳舞。他坐下了,他们送上晚课来,脸上都显出小觑他的神色。 “回去罢。”他迟疑了片时,这才悲惨的说。 他们胡乱的包了书包,挟着,一溜烟跑走了。 陈士成还看见许多小头夹着黑圆圈在眼前跳舞,有时杂乱,有时也摆成异样的阵图,然而渐渐的减少了,模胡了。 “这回又完了!” 他大吃一惊,直跳起来,分明就在耳边的话,回过头去却并没有什么人,仿佛又听得嗡的敲了一声磬,自己的嘴也说道: “这回又完了!” 他忽而举起一只手来,屈指计数着想,十一,十三回,连今年是十六回,竟没有一个考官懂得文章,有眼无珠,也是可怜的事,便不由嘻嘻的失了笑。然而他愤然了,蓦地从书包布底下抽出誊真的制艺和试帖来,拿着往外走,刚近房门,却看见满眼都明亮,连一群鸡也正在笑他,便禁不住心头突突的狂跳,只好缩回里面了。 他又就了坐,眼光格外的闪烁;他目睹着许多东西,然而很模胡,——是倒塌了的糖塔一般的前程躺在他面前,这前程又只是广大起来,阻住了他的一切路。 别家的炊烟早消歇了,碗筷也洗过了,而陈士成还不去做饭。寓在这里的杂姓是知道老例的,凡遇到县考的年头,看见发榜后的这样的眼光,不如及早关了门,不要多管事。最先就绝了人声,接着是陆续的熄了灯火,独有月亮,却缓缓的出现在寒夜的空中。 空中青碧到如一片海,略有些浮云,仿佛有谁将粉笔洗在笔洗里似的摇曳。月亮对着陈士成注下寒冷的光波来,当初也不过像是一面新磨的铁镜罢了,而这镜却诡秘的照透了陈士成的全身,就在他身上映出铁的月亮的影。 他还在房外的院子里徘徊,眼里颇清静了,四近也寂静。但这寂静忽又无端的纷扰起来,他耳边又确凿听到急促的低声说: “左弯右弯……” 他耸然了,倾耳听时,那声音却又提高的复述道: “右弯!” 他记得了。这院子,是他家还未如此雕零的时候,一到夏天的夜间,夜夜和他的祖母在此纳凉的院子。那时他不过十岁有零的孩子,躺在竹榻上,祖母便坐在榻旁边,讲给他有趣的故事听。伊说是曾经听得伊的祖母说,陈氏的祖宗是巨富的,这屋子便是祖基,祖宗埋着无数的银子,有福气的子孙一定会得到的罢,然而至今还没有现。至于处所,那是藏在一个谜语的中间: “左弯右弯,前走后走,量金量银不论斗。” 对于这谜语,陈士成便在平时,本也常常暗地里加以揣测的,可惜大抵刚以为可以通,却又立刻觉得不合了。有一回,他确有把握,知道这是在租给唐家的房底下的了,然而总没有前去发掘的勇气;过了几时,可又觉得太不相像了。至于他自己房子里的几个掘过的旧痕迹,那却全是先前几回下第以后的发了怔忡的举动,后来自己一看到,也还感到惭愧而且羞人。 但今天铁的光罩住了陈士成,又软软的来劝他了,他或者偶一迟疑,便给他正经的证明,又加上阴森的摧逼,使他不得不又向自己的房里转过眼光去。 白光如一柄白团扇,摇摇摆摆的闪起在他房里了。 “也终于在这里!” 他说着,狮子似的赶快走进那房里去,但跨进里面的时候,便不见了白光的影踪,只有莽苍苍的一间旧房,和几个破书桌都没在昏暗里。他爽然的站着,慢慢的再定睛,然而白光却分明的又起来了,这回更广大,比硫黄火更白净,比朝雾更霏微,而且便在靠东墙的一张书桌下。 陈士成狮子似的奔到门后边,伸手去摸锄头,撞着一条黑影。他不知怎的有些怕了,张惶的点了灯,看锄头无非倚着。他移开桌子,用锄头一气掘起四块大方砖,蹲身一看,照例是黄澄澄的细沙,揎了袖爬开细沙,便露出下面的黑土来。他极小心的,幽静的,一锄一锄往下掘,然而深夜究竟太寂静了,尖铁触土的声音,总是钝重的不肯瞒人的发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