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有句名言,出自他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哲学家总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但问题在于改变世界。”那么历史学家呢?可不可以说“历史学家总是用不同的方式回顾过去,但问题在于预测未来”?似乎是可以的,虽然“预测”两个字太弱,压不住转折关系的后一半。可是想来想去,关于“未来”,除了预测之外,还能怎样呢? 21世纪,前所未有的难以捉摸。霍布斯鲍姆这位寿近百岁的历史学家,有幸体会到了这一点,他以令人称奇的脑力和热情在九旬以后仍继续写作,许多文章收入了他逝世后出版的《断裂的年代》里。霍老的代表作是“年代四部曲”,眼下中译本又重装上市,做出过一个着名的区分:“漫长的19世纪”和“短暂的20世纪”——19世纪上迄1789年法国大革命,下至1914年一战爆发前夕,20世纪则到1989年冷战告终,“极端的年代”失去了一极之后宣告“历史的终结”,就戛然而止了。即此,霍老的历史感受力可称一流,可他仍不满足,在新世纪之后依然不懈地回顾那个短暂的世纪,要检讨出更多更微妙的结论来。 卡珊德拉是希腊神话里的一个掌握了预知未来能力的人物,但她只能预知悲剧,故而被别人视为不祥的乌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所有预测未来都是卡珊德拉,一方面是因为进步主义历史观早已成为明日黄花,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对悲剧的预测,总是更有把握,也更能唤起人们的共鸣——毕竟绝大多数人都更加珍爱自己的青葱岁月,爱屋及乌于过去的事物。霍老当然也是一位卡珊德拉;虽然讨论的是20世纪,可在行文之中,他免不了要带上身处新世纪(或即将身处新世纪)的彷徨:现代社会让艺术的位置模糊尴尬,艺术家自觉地被商品化,“先锋派失败了”,音乐在20世纪末就已饱和,传统价值和观点遇到危机,认定人性可以改善的信念遭到抛弃,伟大的知识分子反对派在消费社会的洪流中黯淡无光。 霍老是相信“改变世界”论的,他生前最后一部大书,就是盘点马克思主义“传奇”的《如何改变世界》。他信马克思主义,崇拜19世纪的空想社会主义者、社会主义的先驱人物威廉·莫里斯,不过他身上并无左派让人厌烦的气味。他的自传名为“趣味横生的时光”,其乐融融;正宗英国左派无法安放霍老的位置,因为在柏林墙倒后,霍布斯鲍姆就公开说,社会主义已经死了,随后他又积极活动,利用自己的影响力推动托尼·布莱尔上台。他在理论上仍然忠于威廉·莫里斯那一路,有心彻底改变英国,但在实践中,他愿意接受来自英国官方的各种荣誉。 他也甘愿担着乡愿的罪名,坚决不摘左派的帽子:“改变世界”不成,退回“解释世界”总可以吧?在解释的时候投入一些批判,总是能够做到的吧?霍老的态度都未必是批判,他接受了社会主义(在英国、欧洲和世界)的失败这一不争的事实,但又强调,要紧的是对此持以同情。同样的,对布尔乔亚社会的文化和艺术在一战结束后的趋于消失,也要给予一种渊博的、严肃的致意——那个环境熏陶他成为一位精英知识分子,而且,甚至可以说,帮助他站在惨淡平庸的现实之中,仍能平心静气地哀悼过去。 《断裂的年代》远不止哀悼他未遂的梦想。就在逝世前不久,他为《断裂的年代》写了自序,活到近百的年纪,要么昏沉糊涂,要么异常的清醒有力:“资产阶级文明哪里出了问题?虽然它建立在摧毁一切、改变一切的大规模生产模式的基础之上,但是它的实际活动、它的机构以及政治和价值制度都是由少数人为少数人设计的……它过去是,今天仍然是精英制度,也就是说,它既非平等主义,亦非民主制度。”肯定自己的精英身份,但不讴歌它,而是将它放入一个大的历史背景下来评价,这份清晰和平和,使得他继续表达了以下的看法:“由普通大众主导的世纪成就不凡,虽然传统的资产阶级高级文化的受众大大减少,只剩了年事已高的人、附庸风雅的人或沽名钓誉的有钱人。”他坦率地肯定民主化的美国是媒体地球村的霸主,这又要比法国那批学院派左翼老愤青要高出一大截。 西方的白人文明,莎士比亚、塞万提斯和歌德以降的“西方正典”,巴赫、贝多芬、柴可夫斯基、马勒的古典音乐,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梵高、毕加索、蒙克的绘画,乃至《新共和》、《纽约客》之类云集文人雅士的媒体——如果你拥抱所有这些,不必为之羞愧,不必感到落伍是一件不可接受的事情,但是,你有必要知道它们为什么衰落。消费文化、大众媒体与民主,一再降低“文化”的准入门槛,同时扩大它的外延;业已成为经典的东西,也就是一些“确定”的东西,被扔进了一个民主化的、无比多的选项群之中,因此鹤立鸡群的地位不复当年。 霍布斯鲍姆常常能从一些很具体、又少人涉足的角度解释大的历史趋势。例如他写到宣言这一文体:“宣言真正使人感兴趣的不是它们呼吁实现的目标。大部分呼吁都浅白直露,甚至是陈词滥调。这一类的宣言汗牛充栋,许多很快即成为明日黄花。……我们今天读《共产党宣言》的理由和我15岁时读它的理由一样,是因为它精彩迷人的文体和激情洋溢的措辞,主要是开头几页关于世界变化的意气风发的分析性展望。”一言以蔽之,宣言的传统要旨,在于掷地有声的“确定”;而现在,“想发表宣言的人首先想到的是诉诸媒体宣传,而不是传统的集体行动,这反映了我们这个社会的涣散和混乱。”这种“涣散和混乱”没有什么可谴责的地方,能够说出这一点,历史学家就已克称其职。 “不确定”对“确定”的反叛与颠覆,所造成的结果,在霍老看来近乎双输。《先锋派失败了》一文就是最好的解答:与“短暂的20世纪”一同诞生的先锋派——达达主义和概念艺术,不只是决裂于那些过气的经典艺术,取其地位而代之,而是竞相宣告“艺术死了”。这种砸场子的行为,并没有为先锋派赢得受众之心。正如霍老所写,1996年7月,维也纳国家歌剧院上演的60部歌剧中只有一部是出生在20世纪的作曲家所写,这意味着文化整个地在衰落;古典音乐、爵士乐、雕塑以及摇滚乐,对于21世纪来说全都是老掉牙的东西,它们的欣赏者每天都在流失。 霍老屡次提到杜尚,他认为杜尚代表着先锋派里的幸运儿,他在废除艺术、贬讽艺术的一群人中脱颖而出,完全是因为“运气不错,他是在纽约做的这些事……若是在巴黎,就不会有这么好的结果,因为他在巴黎不过是众多富有才华、爱开玩笑的知识分子中的一个,作为艺术家还挂不上号。”从杜尚开始,艺术家,或所有想凭靠创作才华出人头地的人,将自己的命运同无孔不入的媒体绑在了一起,也同偶然绑在了一起。六十年代以后冒出来的艺术越来越“乱人心绪”,而不是像以往,不管是古典主义、新古典主义还是印象派等等那样让人或安宁、或愉悦、或庄重,沉浸在审美的享受之中。 不仅艺术,科学也在证明同样的历史趋势。在写爱尔兰分子生物学家贝尔纳的书评中,霍老把这位涉足政治、立场亲苏的科学家称为“进步的危机”的产物。“漫长的19世纪”结束于一场流血漂橹的大战,摧毁了之前的进步幻梦,自由主义的乐观主义情绪只有在捞足了好处的美国得到延续,十年之后又被大萧条所终结。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这段岁月异常凶险,社会混乱动荡,知识分子百般迷茫,如同赌博一般投诸一些诱人的意识形态,这种状况一直延伸到战后,西方在两极对峙的夹角里慢慢复苏。贝尔纳是这种时局下出现的专业精英,贝尔纳投身苏联,正是因为他对欧陆的前景倍感失望,而在计划经济的苏联那里,他看到了他想看到的稳扎稳打的进步——某种“确定性”。“实际上他连共产党员都不是。然而,他是国际上为苏联摇旗呐喊的重要公众人物。” 在少数几则品评人物的文章里,霍老对贝尔纳倾注了充分的同情:他显然想到了自己,同样的马克思主义者,同样地渴望在混乱中抓住确定,也是同样的对“这个世界可以更好”抱有信心。为了这份信心,贝尔纳站错了队,名誉大损,他“为李森科所做的学术辩护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相信”;即便如此,哪怕意欲“改变世界”的左派都死绝了,“解释世界”的左派也不会死。 只要退回到“解释世界”、“回顾过去”的任务之中,霍布斯鲍姆就立于不败之地。他太渊博了:他知道犹太宗教当局曾警告教徒们不要沉迷于国际象棋,并因而提醒我们注意,第一位出名的犹太国际象棋棋手阿隆·亚历山大的生存年代刚好与启蒙运动相吻合;他知道一大批兴起于19—20世纪之交的文化名人——他们之中有英国人、德国人、奥地利人、捷克人、法国人——是靠着家族生意的补贴,或者亲友接济来坚持文化创作的;他不仅了解文化,而且精熟文化背后的产业,他熟悉欧洲的文化节,他知道1848年革命之前意大利半岛所上演的歌剧的情况,他知道1930年代英国的报纸和广播有多少受众,普遍在传播的是怎样的观点;他给奥弗里《病态时代》一书撰写的书评,显示了他似乎更加配得上写这样一本书,因为他拥有比作者更全面的相关知识。 在关于宣言的论述中,霍老有一条震撼人心的洞见:“在所有的宣言中,最为出色的都是谴责现实的部分,至于未来,唯一可以肯定的只是我们的所作所为会产生始料不及的后果。”除了“一切都不确定”之外,这时代没有第二条真理可以宣说,正因如此,也靠了传媒工具的更新换代,“谴责现实”才成了每个想说点什么的人的第一选择。悲观成了地球村里每个人的村民身份,可是我们很有必要跟霍布斯鲍姆学学如何做个悲观主义者:这需要智慧,需要学识、风度、眼界——特别关键的是,需要你走出悲观,深入过去,去重建一个昔日时代的情绪和心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