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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不明白的书很可能是好书

时间:2014-04-24 06:09来源: 作者:云也退 点击:
3月21日这天,我被弗拉迪米尔·纳博科夫的《斩首之邀》给拖住了,用了一个通宵看完,一直趴到次日下午才起来。打开电脑看看,偶然发现昨天还有个名字,叫“世界睡眠日”。 查了查,3月21日不但是国际精神卫生和神经科学基金会规定的世界睡眠日,又是联合国规

3月21日这天,我被弗拉迪米尔·纳博科夫的《斩首之邀》给拖住了,用了一个通宵看完,一直趴到次日下午才起来。打开电脑看看,偶然发现昨天还有个名字,叫“世界睡眠日”。

查了查,3月21日不但是国际精神卫生和神经科学基金会规定的世界睡眠日,又是联合国规定的国际消除种族歧视日,所以,一个真正拥有世界关怀的人到了那天大概应该这么过:白天穿着印有马丁·路德·金头像的广告衫上街喊口号,傍晚搭警车回家早早洗洗睡觉,而像我这样,守着一本小薄书读一整晚,那就太甘于平淡了。再说也没读出什么名堂来;纳博科夫总爱说他的小说游戏成分很多,没什么现实意义,那书的主角辛辛纳特斯·C就是个落入虚空的死囚,被关在一座不知坐落何处的要塞监狱里,不知还有多少天可活。

多年以前我肯定想象不到我能看下这样一本书。从第一章开始我就预感到小说可能没有故事性的结尾,但仍然坚强地捱过了主人公冗长的喃喃自语,捱过了一串串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问答,直到看完最后一个句号,还要佯装恋恋不舍地检阅一眼版权页,才把书一扔沉沉睡去。我读的许多文学作品都是如此,远的如卡夫卡的《城堡》,近的如凯尔泰兹·伊姆莱的《惨败》,甚至春节前读的帕慕克的败作《白色城堡》,都是紧赶慢赶磨掉的。也许我基本养成了善始善终的阅读习惯;抑或我有个心理暗示:念不明白的书很可能是好书。

事实上《斩首之邀》的情节还是很触动我的,只是这触动曾经太多,以至不察。看到辛辛纳特斯在狱中借了一本三千页厚的小说《奎尔库斯》,我便黯然想起“藏书不过三代”或“一辈子读不完”的宿命。每个嗜书人都在过一种没有尽头的牢狱生活,拿那些与自己无关的人与事塞满头脑,等待一个场景、一种情绪或一句言语横空出世击中内心。怕是纳博科夫也有这番苦楚——一个死刑犯能读进三千页的书吗?《魔山》、《追忆似水年华》、《没有个性的人》之类旷世经典,针对的主要都是被处五年以上有期徒刑至无期徒刑的人士。

《奎尔库斯》“无疑是他那个时代创造出来的最优秀之作”,但辛辛纳特斯却是个将死之人,他放下书卷想的是:“我是个死到临头的人,这些年代久远、自欺欺人、毫无生机的东西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纳博科夫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就不怕憬悟过来的读者扔了自己的小说吗?可能最伟大的作者不惮把自己赶下宝座,但会在读者的餐盘里留一块蛋糕,并告诉你那上面有霉点子。

我认识很多酷爱“文学经典”的书友,自己也看了不少,可我总是无法回答“有什么好书能使人振奋”这样的问话。数数我深爱的那些书,找不出几本调子明亮的:雨果的《九三年》赔进三条人命,加缪的《局外人》送主角上刑场,怀特的《沃斯》是我最喜欢的一部暗调子小说,沃斯不但客死他乡,还来个身首异处,至于三个美国犹太人的代表作,辛格的《魔术师》、索尔·贝娄的《赫索格》以及马拉默德的《伙计》,结局都还可以,过程一个比一个苦涩。

这或许表明了阅读行为高度的个人性——我对书的感受仅限于我,当有别人寻求指点时,我没法把我爱的书分为“振奋型”、“打击型”、“激怒型”、“愉悦型”,对症下药地推荐出去,也不敢对读一本书的后果立下任何保证。我从不敢给“经典”写推荐信,因为担心大部分“经典”都无力对具体的人生构成指导意义,它们只是不停地对人的生存提出问题,然后揭示一个更加真实的状态。

去年读《阅读日记》,作者曼古埃尔写尽了一个职业读书人的骄傲与满足。他把书带在旅途的行箧中,其中有《堂·吉诃德》,有卡萨雷斯的《莫雷尔的发明》,有迪诺·布扎蒂的《鞑靼人的草原》,他希望用日记的方式缩小书本和现实的距离。然而读完全书,我却看到了两者之间一道无法弥合的鸿沟。文学,尤其是文化精英们津津乐道的经典文学,提供的往往是一些终极的、通常也趋向消极的启示:和曼古埃尔一样,我读《堂·吉诃德》也感到“没有得出什么结论”,我读《墓外回忆录》也感到一种“浸透全书的挽歌色彩”;而在《鞑靼人的草原》里,要塞内的主人公幻想着“征服的伟业”,最后却没能盼来一个敌人——作者的技术可能造诣高深,描绘的图景却无异于茫茫虚无。但正是这类终极性主题,让这本宣扬“英雄伟业都毫无意义”的书跻身文学经典行列。

在曼氏骄傲的日记里,我也不止一次地看到类似“我总有一天也会归去”的叹惋,好像假释犯在给自己出狱后的经历作总结性陈词。他在一段不涉读书的日记中坦白地流露过面对现实时的抵触情绪:“我不得不中断日记的写作,因为我得给一家出版物写一篇用来糊口的文章……瞧瞧下面这一讨价还价的羞辱吧:我给一位杂志编辑打了电话,第六次索要已经欠了我长达三个月之久的稿费。在找出了更多的理由进行搪塞之后,她问道:‘你真的这么迫切地需要这一百英镑吗?’”

读高三那年,借着总复习的便利,我经常跟同学玩一种游戏:在高中三年的语文课本里找出某个句子念给对方听——例如“当时用大量的木材”,让他推测这是哪一篇课文。那天我猜了三节课,才喊出“记念刘和珍君”。回想起来,有机会把一本书读得如此烂熟,倒也是种幸运——哪怕是讨人嫌的课本。

而今确实爱上了阅读,却已不幸地被告知人生有涯,玩这种游戏太奢侈;想来想去,最好的阅读状态,还真是一个人坐在牢里打发漫漫长夜时才能获得的——你不用面对书本外的现实,反正也走不出去;时间嘛有的是,锁在狱长抽屉里的一纸判决书,更能让你顺利地领悟“经典”传递的教诲。这么想来,那些自认为能读“最好的书”的嗜书人应可以摆脱某种迷信,不再认为自己从事的是最高境界的心灵活动了。选择读书,不过就是选择一种平淡的个人生活,一种用来打发时间的高级消遣。经典文学阅读的确能让人“看破”很多现实,却无力指导人对付这些现实;人向它索要一张药方,却拿到一本生死簿。

世界睡眠日的那一天,书里书外,荒诞从四面八方集中到了一起。或许诉诸集体行动的日子注定要成为反讽的舞台吧,眼看着“世界阅读日”又要到了,我期待着那一天,撕开足彩推荐、股市动态和车展广告的重重遮蔽,惊喜地发现一张由广大人民和专家共同参与选出的“百大好书”榜单,浏览一遍后,早早洗洗睡觉,纳博科夫们别来搅扰读书人自己的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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