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时间一年年过去,热闹的唐诗俱乐部里,一个又一个大V们穿梭往来,其中有王维、岑参、储光羲、孟浩然、李邕…… 他们互相握着手,愉快地聊天喝酒,不时发出轻松的笑声。 作为小号,杜甫常常插不上话。他只能站在一边,带着拘束而恳切的笑,聆听大V们高谈阔论。 杜甫:搞笑。天宝十一年(752)秋,我和高适、岑参、储光羲、薛据同登慈恩寺塔,大家都写了诗,薛据的诗现在看不到了。后来有人评价我的诗“其气魄力量自足压倒群贤,雄视千古”。(《杜诗镜铨》)怎么能说我在他们之中插不上话呢! 对这里的每个人,他都送上最真诚的赞美。对于王维,他夸奖说是“高人王右丞”“最传秀句寰区满”。 对于岑参,杜甫夸他是“海内知名士”,说岑参的本事连当年的大文学家沈约、鲍照也不过望其项背。(高岑殊缓步,沈鲍得同行) 还有一些大V,明明原创作品很不咋地,都是一些垃圾号、经营号,比如贾至、薛据之类,杜甫也对他们由衷赞美,说贾至“诗成珠玉”,说薛据“文章开窔奥,迁擢润朝廷”。 对于那些历史上的先辈,他也满怀敬意。比如对过去初唐文坛的第一集团——“四杰”,杜甫充满敬重,觉得他们的伟大难以超越:“王杨卢骆当时体”“才力应难跨数公”——当今之世,应该没有人的才华能超过这几位前辈了吧! 有意思的是,当时文人互相唱和非常普遍,互相夸几句很常见,但杜甫的那些大V偶像们没有片言只字表扬他的诗,连客套性的表扬都没有。 杜甫:这有两个原因。第一,往来应酬少不了这些。第二,我确确实实会学习他们每个人。古人我学,今人我也学,比我好的我学,即便不如我,也一定有值得我学的地方。说别人没有称赞我的诗,怎么可能呢!我当年见过太多。我不是写过吗,“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但他们赞我那些话都找不到了,失传了。有几个人能像我老杜这样,发个评论也流传千年呢! 渐渐地,杜甫老了。生活蹭蹬和贫病交加,都让他加速走向人生的终点。 公元770年冬天,寒风刺骨。在由湖南潭州去往岳阳的一条小船上,杜甫病倒了,再也无法起身。 他的左臂已经偏枯,只能艰难地撑着右手,最后一次点亮了手机,看着自己的公号“子美的诗”。 杜甫:我的左臂没事,有毛病的是右臂。我诗里说过,“此身飘泊苦西东,右臂偏枯半耳聋。”(《清明》) 是的,这一生,我终于没什么成就。一直到死,我的粉丝也就三五十个人。 年轻的时候,我也轻狂过。但和什么李白呀、高适呀、岑参呀、王维呀相比,我真的差远了,他们都好有才。 杜甫:我从来没这么觉得。欣赏归欣赏,我知道自己的位置。 不过,对朋友,我做到了仗义、友爱、感恩、有始有终。 对粉丝,我做到了坚持更新,我写了一千五百多首诗。 我做了一个小号该做的事。 他闭上了眼睛,“子美的诗”也永远停止了更新。 五、 当时,几乎没有人在意他的离去。群星璀璨的大唐诗坛,谁在乎一颗暗弱的六等星呢。 去翻翻当时唐人编的诗歌集、名人录、作家大全之类,根本就没有杜甫的名字。连几本最重要的集子,《玉台后集》《国秀集》《丹阳集》《中兴间气集》《河岳英灵集》都不收杜甫的诗。比如三卷《河岳英灵集》,连什么李嶷、阎防都选上了,就是没有杜甫。 杜甫:哈哈,你们这个时代,最优秀的作家的文字,会被郭敬明编的杂志选进去吗?《国秀集》选诗是什么标准?“风流婉丽,可被管弦”。太白、岑参的诗也一首没被选进去啊,我为什么应该入选?《丹阳集》是以籍贯为选诗标准,郭敬明的杂志再好,会把马尔克斯的作品也选进去吗?《中兴间气集》选了26人,其中最推崇的是钱起﹑郎士元,我列进去光彩吗?《河岳英灵集》是没选我,但它一共也没选多少人啊,你一个诗人再牛逼,也不可能大小奖项都包揽吧! 历史的灰尘,正在慢慢把这个小号埋葬。 很多年后,有一个叫元稹的人,没错,就是那个“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多情种子,偶然发现了这个小号。 他随手戳了进去,连读了几篇,不禁大吃一惊:神迹!这是神迹啊!这货是多么伟大的一个诗人啊! 这1500多首诗连起来,已经不是诗,而是关于整整一个时代的伟大纪录片。 这里面有王朝的盛世:“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也有时代的不公:“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 有恐怖的战乱:“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也有胜利的狂喜:“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有庶民撕心裂肺的痛苦:“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也有麻木无奈的叹息:“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有老友重逢的感动:“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也有孤芳自赏的矜持:“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还有惊心的花,有欢喜的雨;有青春的泰山,有苍凉的洞庭;有公孙大娘的剑器,有曹霸的画笔…… 元稹呆住了,他发现了一个事实——原来最伟大的诗人不是四杰,不是王孟,不是沈宋,不是钱刘,不是高岑,而是上世纪那个默默无名、穷困潦倒的小诗人。 有人告诉元稹:“那个作者很可怜的,客死异乡,被孙子千里迢迢送回河南老家埋葬,连个墓志铭都没有。” 元稹挽起了袖子:“没有墓志铭是吗?我来写!” 我们至今还可以读到这篇墓志铭:“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 杜甫是770年死的。到公元九世纪,中国才兴起了读杜诗的风潮。当时连文坛最大的大v韩愈都改了自己的微信签名:“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在死去整整半个世纪后,杜甫终于完成了中国文学史上一场伟大的逆袭。 每当想起这段故事,我都有点疑惑:他真的一点都不知道自己诗歌的价值吗? 我忽然想起了他《南征》中的两句诗: “百年歌自苦, 未见有知音。” 这是他临近去世前留下的诗句。看来友谊是公平的,李白、高适、岑参们,你们从不把我当做天才,所以,老子我也从来没有把你们当做知音。 杜甫:这两句是769年冬天写的。诗里边写“无知音”什么的不过聊为感慨罢了。第二年(770)正月,我特别想念高适。虽然之前有过冷落,但毕竟是知交。有次翻检旧物,翻到他有一年人日(正月初七)寄给我的诗,看得我泪洒行间!那是十余年前的事了,他也死了六七年了吧!(注:杜甫记错了,其实高适死了不到六年。)又老又病,让我如何不怀旧!如今海内不拘形迹的知交,只剩下汉中王李瑀和敬超先活着了。(注:其实岑参也还活着,但杜甫也给忘了。他这会儿脑子已经不好使了。)我太爱你们却没法再相见,就让我的感情写在诗里吧!(注:此段是杜甫《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的序。) 王路按:杜甫之所以牛逼,正如他自己所说,“爱而不见,情见乎辞”。他对所爱的人,是一腔热血,可以剖出肝胆的,绝不是“老子从来不把你们当知音”那种自负。——那恰恰是一个屌丝的心态,是求逆袭不得而受伤。如果那样,杜甫远远没有资格伟大。杜甫从来不以屌丝看待自己。他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会当凌绝顶”,就敢问“岱宗夫如何”,但他从来不去思考自己是不是会伟大这种问题——唯有屌丝,才对这种问题过分关注。杜甫一上来就把自己放在和李白、高适、扬雄、曹植相平齐的位置上。但他同时又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你看,他又从来不以自己为高。“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这就是杜甫。你是泰山,他不以你为高;你是溪壑,他不以你为低。无论你有多高,他可以上与你齐,无论你有多低,他可以下与你平。这,就是杜甫。——地负海涵,包罗万汇。纵然如此,杜甫也不得不经历一世的苦难,来成就他的圣哲之路。杜甫之伤,是物伤其类的伤。世上疮痍处处,杜老笔底波澜万千: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感子故意长”,是杜老足以打动千年之下的人心的精髓。他在疮痍遍地的世上,终其一生,把赤子之心呵护得完好无伤。 日月星辰,山河大地,这才是杜诗的面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