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杜甫致敬,不如向李白致敬过瘾。杜甫感激涕零,而李白根本不领情,觉得所有荣誉都是应该的:“你们欠我多少版税?到我坟头洒一杯酒吧……”仿佛全中国人都欠他的。作为读李白长大的诗人,我承认欠他一份情:如果不曾遇见他,自己恐怕会变成另一个人?一个把诗当成病的俗人? 杜甫不怕落俗套,他在世俗中忍受病痛。 李白以病为美,偏偏对俗忍无可忍。爱上诗就像生一场相思病,病中的你没有耻辱感,只有满足感。“别人很空虚,而我的心是满的……” 李白比杜甫更容易改变一个人的世界观:这种病是他传染给我的。 你说鲁迅更像李白还是杜甫呢?也许他谁也不像。也许他把俩人的某些部分合并在一块了。 李白是酒,鲁迅是药。鲁迅的药在中国的坛坛罐罐里,熬了数十年,还那么苦。有些人是皱着眉头喝下去的。这是一位比李时珍重要得多的“老中医”。 李白的酒熬了一千多年,无法治病,却让人忘掉痛。 李白不见得多瞧得起杜甫。他只佩服一个人:崔颢。他兴冲冲地登上黄鹤楼,又灰溜溜地爬下来,全因崔颢的几句诗挡了道。如果没有李白认输的段子,崔颢是否就名不见经传?至少说明一个道理:大诗人向大诗人学习是无意义的,大诗人要学会向小诗人学习! 跟李白相比,杜甫太“知识分子”,王维有点“小资”,白居易过于“民间”,李商隐只会写朦胧诗。 跟李白相比,王勃底气不足,李贺装神弄鬼,郊寒岛瘦,都缺少点男人味。李白在世,娘娘腔可以休矣。 跟李白相比,高适、岑参的军旅诗又太靠近主旋律。假大空蔚然成风,抵不上一句“明月出天山”。 跟李白相比,韩愈散文化,柳宗元小儿科,杜牧脱口秀,缺乏大师气象。 跟李白相比,初唐太嫩,晚唐太老,新乐府相当于一场民歌运动,口水诗泛滥…… 在李白与杜甫之间,第三条道路很难走。 学杜甫易,学李白难上加难,上上下下数个遍,真正跟李白有一拼的只剩陈子昂。可惜他代表作只有一首,算不上高产作家。 杜甫是泰山,陈子昂是燕山,王维是终南山,王昌龄是阴山,高适、岑参合起来成为昆仑山。韩愈是华山,柳宗元是衡山,白居易是黄山,李贺是巫山,杜牧是庐山,李商隐是夜雨巴山…… 降生在西域的李白不喜欢扎堆,遗世独立,如同明月出天山。 唐诗的造山运动又是一场造神运动:李白一跃而起,摆脱所有同类,占据半神的位置。他还在使劲啊,若不是生命戛然而止,还将超越自身,成为顶峰中的顶峰。 给杜甫打电话,号码是两个黄鹂鸣翠柳,老是盲音。 给李白打电话,号码是白发三千丈,总算有人接听,一个不耐烦的男中音——“嫌电话线还不够长是不是?打到我这里来了。让不让人睡觉啊?” “李白别挂,我也写诗,算你的远房亲戚,想讨教个问题:怎样才能成为你?” “想不到后现代还有比我更疯的诗人,实话告诉你:你已经超过我了!”李白嘟嚷一句,把话筒挂下。我耳畔又传来蛐蛐叫般的盲音。那是李白坟头的蛐蛐在叫? 杜甫比李白慢半拍,中唐比盛唐慢半拍,宋词又比唐诗慢半拍……直至今天,新诗比古诗慢半拍。“慢其实比快要累!”我恨自己生错了时代,“文学史在逐渐减速……” 李白,即使我加快步伐也赶不上你呀。我阅读到的所有经典都是背影,可李白的背影有丰富的表情。 如果你是李白,我就做杜甫。如果你是杜甫,我就做李白。如果你当了李白还想当杜甫,我就让一让,去做小杜牧。如果你先成杜甫接着又成李白,我也不怕,还有李商隐呢。你总不可能独自把唐朝的诗人全演完吧?兄弟,不是我想跟你划清界限,恰恰因为咱们太像了——都不是当配角的料!我宁愿做一个没有配角的主角。即使某一天你也如此,变成我了,我不是还可以变成你嘛。 不管李白还是杜甫,在同一个时代都不需要第二个…… 你已找到入海口,我就做一条内陆河:自己是自己的源头,自己是自己的下游。把整座大海都留给你,我要找一片能够被我淹死的沙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