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鲁迅小说具体讲哪些呢？鲁迅小说我以前讲过若干篇，涉及到若干篇，本学期我想以非着名作品为主。这是我的一个改革。任何一个学校的现代文学老师如果讲鲁迅，肯定是讲《阿Q正传》、讲《孔乙己》、讲《狂人日记》、讲《药》，我们都知道这些是必讲的，而且这些作品也确实太伟大了，怎么讲都能讲出精彩来，我也讲过这些作品。那么我这个学期打算反其道而行之，专门讲一些大家不知道的鲁迅作品。我们中文系的人知道，熟读鲁迅的知道，但是剩下大多数人不知道。大多数人就知道我刚才说的那几部作品。你问他《兔和猫》是谁写的？没有人知道。还有《鸭的喜剧》，还以为骂他呢【众笑】。讲讲这些非着名作品，我随便举一些例子，《示众》、《高老夫子》、《幸福的家庭》、《长明灯》、《采薇》、《非攻》，类似的吧，大概都是不怎么知名的。鲁迅是公认的伟大的思想家、文学家，大作家、一流作家也可能有二三流作品，人只要有一部伟大的作品，就可以称为伟大的作家。一只飞禽能够飞上一万里的高空，那就叫做雄鹰了，当然它有时候比鸡飞得还低。我讲鲁迅这些不着名的作品，是想印证庄子所说的：道之所在，每下愈况。道在哪里？在高层次容易发现道，在低层次能不能发现道？那庄子他在那么久远之前，他就发现，其实越在低层次的，越能够发现道。所以我想做一个挑战，在人们一般认为鲁迅写得不怎么好的作品里，我们去找一找它的道。

我讲金庸小说的时候，经常有人问，金庸小说哪部最好。我也把金庸小说分了若干层次，我认为金庸小说写得最弱的，在他小说里算是最低层次的，放到整个文学园林中也是三流以上作品。比如说《鸳鸯刀》、《越女剑》、《白马啸西风》。《白马啸西风》我觉得绝对不止是三流水平，应该算二流作品。当然，这个几流几流是个笼统的说法，它取决于你一共分多少流。我记得前两年有一个人在网上攻击我，我正跟另外一个人聊天，我说我认为我自己就是一个三流学者，这个人马上跳出来说，你终于承认了，你就是一个三流学者。我说对啊，世界上的学者一共分三千流，本人居第三流。但是我希望大家不只是去读这些非着名作品，而是希望大家把鲁迅的作品能够通读。

介绍一下本人开设鲁迅课的历史，因为有些同学有可能是新生。我开设鲁迅课的次数其实并不多，因为我开的课的种类比较多，我讲鲁迅，讲老舍，讲戏剧，讲通俗文学，讲基础课现代文学史，很多课我是轮着开的，所以一门课我大概要过几年才轮得上再开。就鲁迅这门课来说，我是在2003到2004年，这是十年前了，连续开了两个学期，讲了一年的鲁迅。当然我以前在别的地方讲过鲁迅，这是在北大公然地冠以鲁迅的名义，讲鲁迅的课，这是在十年前，讲了两个学期。我觉得那一次奠定了我讲鲁迅课的基础。2006年我讲过一个学期，2009年我又讲过一个学期。所以到今天又五年过去了，几茬学生都送走了。另外我在现代文学作品课上，讲过鲁迅的作品。我讲的基础课中国现代文学史里，鲁迅肯定是重点，鲁迅大概要讲四五次。二十多年前，我可能是第一个在中学开过现代文学选修课的人，也专门讲过鲁迅。我在其它的地方也讲过一些鲁迅，在其它学校、电视台，包括十年前也在央视的《百家讲坛》讲过鲁迅的课。今年，又时隔五年，又再一次开设本课。关于鲁迅的着述并不多，都是拼凑的一些作品。我有过一本《正说鲁迅》，据说里面有很多错误，有人给我找了三百处错误，“孔庆东《正说鲁迅》三百误”。有一本评点式的，《孔庆东评点鲁迅小说》，这是模仿古人，其实就是在鲁迅的小说旁边写几句话，叫《评点鲁迅小说》，并不是文章。有一本《解读鲁迅经典》，是我主编的。我的零星的关于鲁迅的文章有一些，比如说我本科毕业的时候写了一篇叫《黑色的孤独与复仇》，二十多年过去了，现在看来还凑合，还看得过去。对于当下有点意义的文章是《阿Q的革命》。因为今天的中国又到了一个革命的时代，革命群众风起云涌，局外人是看不清楚的，大概只知道有什么左派右派，左派右派里面又非常复杂。比如说前几天纪念毛主席逝世三十八周年，那个时候我不在国内，我在古巴，听说国内的左派在各地搞了很多活动，遭到警察的大面积镇压。怎么看待这些事情？现在中国革命问题如何看待、如何解决？你在整个当下这个时代坐标中，你选择处在哪一点？还有一个我想起有意思的事，我解读过鲁迅的几首诗——《鲁迅诗歌解读》。

我觉得像鲁迅这样的人，他不是一个空头的理论家，他首先是一个伟大的文学家，就是他的文字，是震古烁今无人能够超越的。有的时候一些道理谁都会讲，你一旦知道了一个心灵鸡汤，你也会给别人转述，今天在微信上、微薄上天天从早到晚都在灌输心灵鸡汤，有时候一些挺没文化的人，都能给别人讲“要放下，要放下”【众笑】。但是鲁迅的了不起之处是他讲什么都讲得好，这取决于他对文字的把握，所以要了解鲁迅，要求我们自己水平很高，首先是文字水平高。人生有很多幸福，最高级的一种幸福是什么呢？是玩弄文字。现在人不愁吃喝了，开始想玩，玩这个玩那个，这都无可厚非，人只要健康的、不贪污的，你愿意玩什么都可以。但玩什么最好呢？你会玩吗？你能获得多大的幸福感、愉悦感、超越感？你能玩一种别人想玩、羡慕，别人玩不了的东西，最高级的玩具就是文字，你能把文字玩好，大家都认识的字儿，你弄那么几百个字凑到一块，就人人赞叹，别人就弄不了这几百个字儿，就凑不到一块儿，那这就叫功夫，这就叫境界，这就叫幸福。鲁迅就是拥有这种幸福的人。有一个笑话，一个秀才去赶考，两个仆人在外面等着、议论，说怎么咱们少爷这么久还不出来呢？少爷写文章呢。少爷得写多长的文章？得写好几百个字儿呢。咱们少爷肚子里难道没有这几百个字儿吗？那个仆人说这几百个字肯定是有的，但是要把这几百个字儿弄到一块儿，这可就难了。这个仆人他懂得文字的高级。那反过来说，一个人特别懂得怎么玩弄文字，其实你要干别的很容易，因为这是最难的一件事儿。因为懂得怎么排列看上去本来杂乱无章的文字，你排列别的东西都比它好，都比它容易。会排列文字的人他应该就会排列公式，应该就会排列定理，应该就会排列干部，应该就会排列国务院，这就是我们古代为什么以文章取士的奥秘。我们古代那么伟大的一个国家，考试为什么就考写文章？为什么不出个题目：你谈谈如何深化改革？那样选拔的干部都是骗子。写一篇貌似没用的文章，最能看出一个人的素质，这个文章写好了，自然他就懂得怎么深化改革了。你让他把国企搞好，他就能搞好，你让他把国企卖掉，他也会卖个好价钱。就因为这个事儿是最难的。所以说，摆弄好文字，是可进可退，进可安邦治国平天下，退可修身养家糊口，这个事儿是最了不起的一件事。

选这个课的要求也很简单，一般来说就是听课，但是我觉得优秀的学生不听课也可以，我发现总有一部分非常优秀的同学他不怎么听课，或者说不全部听课，因为他会了。这个要求，像我们老系主任陈平原先生讲的“对中材的要求”。但是像我们北大这样的学校不能满足于只教育中材，学生里肯定有天才，所以我们是为中材定规则，为天才留空间。要你真是天才，你爱干嘛干嘛，没人管你，你只要成才就行，你只要最后，对得起你自己，对得起社会，就可以了。基本的要求是通读鲁迅全部小说，这个话是吓人的话、骗人的话，其实鲁迅全部小说合起来就一本，鲁迅没有长篇小说，只有一个中篇小说《阿Q正传》，剩下都很短，鲁迅好多小说都几千字。你看看现在的小说家谁写几千字的，短篇小说都写好几万字，中篇小说十万字，长篇小说动不动就出上下卷、上中下卷，有的人出六卷长篇小说。说通读吓人，其实要是不思考的读，一下午就读完了。你要想深入思考的读，那一辈子也读不完。鲁迅小说，我现在有的时候还要拿出来读一会儿，随便读一段很过瘾。当然我们选这个课的同学，只读鲁迅的原作是不够的，应当适当的读一点研究鲁迅小说的论着。这方面论着很多，我就不开书目了，我原来想开点书目，后来想一开书目反而有了倾向性，因为鲁迅研究是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基本功，研究鲁迅小说的文章和书太多了。也就是说要吃我们这碗饭的，大概总要涉猎一下鲁迅，所以你自己逮什么读什么吧，反正大家又不是研究生。我笼统的说请同学们研读若干鲁迅小说论着。注意一定不要只读我的文章和书，那是没出息的，一定要去多读，而且不要只读北大老师的，不要只读钱理群老师、孙玉石老师、严家炎老师的呀，也要读读其它学术单位的学者的论着，眼界要开阔。什么叫学术眼光呢？不只读自己喜欢的东西。有的文章你一看，观点和你不一样，你要硬着头皮看下去，就是了解你不喜欢的观点，这是一种很重要的训练，看看他怎么说的，你哪怕看到一半已经知道他是胡说的，你要看看他是在怎么胡说的，要培养这种素质。

读了这些小说原文和研究论着之后，我倒有一个希望，希望同学们尝试一下小说创作。我知道有很多同学是怀抱着文学的梦想，甚至怀抱着作家梦，考北大中文系、考其他学校中文系的。但是入学之后马上就被泼了冷水，被告知我们是不培养作家的。我也经常担任这种破冷水的工作，告诉同学们我们这里不培养作家。我们以前的每一次开学的时候，都由系主任或者其他老师来讲出这句话，后来我们给领导提了意见，觉得这样对同学们积极性伤害太大，能不能不说，反正你也培养不了【众笑】。培养不了作家你说我们不是培养作家的，后来我们就不说这句话了。但是我总觉得，我们这里不培养作家，但是不应该让学生远离创作。有的时候，社会上的人不了解，说你们北大中文系出了什么作家呀？没听说出了什么大作家啊。我就来调侃地说，你不了解中文系，中文系都是学习很差的同学才当作家的，那都是学习学得不好了，没什么饭吃了，才当作家。他说你们都干什么啊？我说我们是决定作家的命运的，我说哪个作家有名儿哪个作家没名、哪个作家在文学史里占一行、哪个占一节、哪个占一章，不都是我们决定的么！我说学习好的同学要当学者、当批评家，学习不好的才当作家呢。当然这样说是一种调侃，并不是真实的情况。

我倒觉得我们有很多学者，研究文学研究得不好，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他没有亲身尝试过文学创作。这就是毛泽东提倡的——实践。你不需要当作家，但是你要研究作家，你连作家是怎么创作的那个感性认识都没有，这中间就必然有着深深的隔阂。就像作家要体验生活一样，作家创作要来源于生活，那我们研究作家，我们应该比作家更高级呀，我们不是说自己吹牛吗，说作家是学习不好的，我们是学习好的，怎么体现你学习好啊？第一个你读书读得多，读的得深；第二个作家干的事儿你也得干了。作家干什么事儿呢？两件事儿：一个是创作，你可以创作不过他，但你应该创作，这一点我觉得大家能做到，因为你们年轻，你们将来不做学问、不当学者，应该尝试着写诗、写散文、写小说。不要这么年轻就开始写论文，一写论文人就老啦【众笑】，你看孔老师头发为什么这么白呀？就是写论文写的。有人有个比喻，说诗歌就像少女，散文就像少妇，小说就像中年妇女，她有一肚子的故事，学术论文就像老太太【众笑】，饱经沧桑、非常刻薄。我希望同学们要尝试创作，也许你们中能有作家涌现，但不一定是为了当作家，自己要有艺术创作的冲动。另一方面，作家还干的一件事儿我们也要干，就是深入生活，去了解生活。我们怎么去评价作家写得对不对、好不好？如果我们自己不了解生活，我们怎么去判断？标准何在？在我看来，我们在这个方面要比作家做得更好、更深入、更广泛地深入群众，与三教九流打交道、交朋友。我们打开一本儿小说一看他写的生活，这生活我很熟！你写空军、海军、陆军，我都见过，你写民兵我也见过。真正地当一个好的文学研究者或者是欣赏者，也是不容易的。若干年之后，你在家里，坐在沙发上看一个电影，看一个电视剧，你怎么能够得到一个高级的享受？你怎么能够选择到高水平的节目来看？你怎么比你的爱人水平更高？比你的孩子水平更高？怎么显示出你是北大中文系毕业的？绝不仅仅是在这儿上了几十门课就能做到的。也就是说，我们这里要教书、要育人，这个人是怎么站起来的？其实是很辛苦的。心态可以放松，心态可以活泼，但其实要付出许许多多的汗水，越是在那儿显得很轻松、潇洒的人，你知道背后他读了多少书啊。就像大艺术家似的，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一样。所以鼓励大家，趁着年轻要多读书、多实践。这是我们这个专业的基本功要求。最后是希望大家认真地完成作业。这个事请就不多讲了。

好，我们用了一半儿的时间来介绍这个课，下面我们缓缓地进入正题，讲讲鲁迅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