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著名符号学家和小说家翁贝托·艾柯曾经说过,有三种方式可以叙述过去:传奇故事、冒险故事,还有历史小说。艾柯的小说《玫瑰之名》就属于第三种,在他看来,历史小说不仅在过去找到了后来发生事件的根源,而且还追踪这些根源逐渐产生影响的过程。
历史小说的定义中,历史只是一个托词,历史是过去的,小说却是现代的;历史是素材,小说是叙事;历史是宏大的背景,小说是细节的营造。历史求的是真实,而小说注重虚构,历史小说这个称谓,仿佛就昭示着一种写作的悖论,用历史来打造虚构的文本,还是用虚构来建构历史的真实?
这些问题都是读庞贝的《无尽藏》时才突然想到的。事实上,这绝非无端的联想,除了用历史小说来划定《无尽藏》的主题,这本融合了南唐历史的虚构之作,在形式上与《玫瑰之名》有着极为相近的借鉴,而且这本小说同样是作者的厚积薄发之作。小说开篇还是同学聚会酒局上的觥筹交错,寥寥数语之后,场景已经转换到了去世的同学小林家传的一本奇书《无尽藏》。为了证明这本奇书的传奇和真实性,作者极尽周折,吊足了读者的胃口。从小林的始祖南唐名将林仁肇开始数起,考证了《无尽藏》版本的真实性,求证学术权威,甚至假托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善本室原主任沈津先生的学术鉴定,小说的结尾处还有明刻版的跋几假乱真。为了营造这种真实的历史感,作者可谓煞费苦心。
小说通过破译一幅《韩熙载夜宴图》,讲述了南唐后主李煜治下的宫里宫外的斗争。小说中陆续出场的角色,有史虚白、朱紫薇、秦兰、樊若水、大司徒、小长老、耿炼师、李后主等都是历史上著名人物,以他们各自不同的境遇,将我们带入到了南唐那烟雾缭绕的历史迷宫里。小说的叙述者是南唐名将林仁肇的儿子,同时也是串联起整个故事的主角和线索。但是关于主人公,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作者言之凿凿地说:“原著叙事者名号不详,但其身份明确无疑就是林仁肇之子,就辈份而论,他应是这部林氏宗谱中的第二代。宗谱中本该有他的名号,可惜这部分文字已是漫漶不清,纸页上满布指痕和黯淡的血印。”一方面主人公具有了某种神秘的匿名性,另外一方面,这是历史小说的一个特点,即他们是虚构历史里被边缘化的人物,用作者的话说,历史是胜者的清单,而真相存在于谎言的罅隙里,存在于个体的记忆当中。历史是没有主角,历史是由无名者书写,传承记忆的也是无名之人。
这部小说某种程度上是一个后现代主义小说,也是一本百科全书式的小说。对它的阅读和解读都需要足够的耐心,作者用尽心思建构了一个博尔赫斯式的迷局,而且这个迷局的设置完全依托于历史的真实性,即信史之上。阅读小说的间隙,我不仅讶异作者对南唐历史的精通,各种历史人物的记载的详备,书画的分析与阐释的精到,而且他熟悉现代小说形式的应用与糅合。他借助于侦探推理小说的外壳,用古典的笔法推进故事的发展,又用现代的眼光审视整个全局、历史的兴衰胜败。看似简单的小说家言,背后隐藏很深的却是作者穷尽数年之功对中国历史的熟稔与把握。如果普通读者在阅读中只是看到了一个简单的推理或复仇的故事,那么庞贝理想的读者应该是那些熟读二十四史,却又不拘泥于历史的真实与古板的历史爱好者。
在我的阅读印象中,中国当代文学有一个显而易见的断层:传统的断裂只是文学荒芜的原因之一,更多时候,我们拥有好的内容,却无恰当的形式来表达的缘故。余华的《第七天》饱受批评,不是因为他不关注现实,而是因为入得了现实,却出不了现实,归根结底是距离现实太近,反而看不清现实之中,枝蔓纠结众多,很容易就陷入深渊之中。很多当代中国的作家都不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以为现实可以观照,可以抽离,可以书写,其实不然。现实有很多种,如何描摹现实才是最为重要的。历史作为现实一种,可以作为现实的绝佳参照。换句话说,从历史中寻找小说的内容,小说的形式却是现代的。历史可以为我所用,历史人物同样可以复活,只要为了一个好的故事,我们甚至不惜虚构和歪曲历史。这其实就是小说的特征,用研究历史小说的学者菲利普·希尼的话说就是:“文学不一定是虚构,准确地说,它是不能经受真实性检验的话语,它既不真又不假,质疑其真实性没有意义,这是‘小说’的身份特征。”
庞贝的《无尽藏》几乎把南唐的历史囊括到了这本小说里,某种意义上说,这本虚构的小说反而成了一本南唐历史的目录或清单。我们通过它的指引慢慢深入到了那段风雨飘零,礼乐崩坏,文献俱亡,典章炳焕,辞藻绮靡的年代。我们透过历史的迷雾看到的一个个卑微个体的命运多舛,也透过虚构的宫斗之争感觉到了历史的清晰。其实无论是历史,还是小说,最终所能满足的不过是“命运的场景”,离开人的感受,任何历史都是死的,离开人的书写,任何小说都没有意义。所谓《无尽藏》还是一本“众生无尽,世间无尽,发愿无尽”的无尽之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