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水浒传》和《儒林外史》的读者不知是否注意到,这两部名着有个有意思的巧合,就是,不计相当于楔子的第一回,都是以两个名字唤作“进”的人开篇:《水浒》是王进引出史进,《儒林》是周进引出范进。小可暂且不说《儒林》,单论这《水浒》开篇人物。
史进出生在一个大地主家庭。书中描绘,他们家“转屋角牛羊满地,打麦场鹅鸭成群。田野广阔,负佣庄客有千人;家眷轩昂,女使儿童难计数”。这几句“诗曰”虽是章回小说套话,肯定夸张,但其家庭富裕,雇了许多童仆、丫鬟、长工,那是肯定的。比如当少华山强盗来袭时,他立马召集起“三四十壮健庄客”。王进母子大晚上突然来投宿,他老爹马上就能让庄客摆出四盘菜蔬、一盘牛肉。
然而,这史进却“从小不务农业,只爱刺枪使棒”,就是说,不按一般农民百姓的“正道”走,结果把母亲气死了。母亲死后,老爹就更惯着他,随他性子,让他学武术。
史进这么痴迷学武,难道是想考体校、武校,或为夺武术冠军?非也,那时没有这类学校;虽然有民间的擂台赛,这荒僻山村也不知道啊。说到底,他是生性爱惹点事,宁死也不甘心过乡野村夫的日常生活。无奈乡下寻不到高水平教师:那开蒙师傅虽号称“打虎将”,却是因“人见他身材壮健”而得名,不曾像武二郎那样当真打过虎,后来呼延灼与他一交手就看清他“本事低微”。因此,史进开始只学了些花架子。若不是偶遇王进,他那两下子至多也就能像李忠那样打把势卖野药。后来史老爹又“不知使了多少钱财”给他找师傅,而那些师傅的水平并不高过李忠。所以史进的武艺没多大长进。对于师傅水平稀松、自己武艺不精,他竟毫不知晓,初见王进时还自诩“经了七八个有名的师傅”。结果是被王进一棒打趴下了。
要说史家村消息之闭塞,还表现在:当王进报出自家姓名时,史进父子并未像书中类似场合常见的那样,或是像小沈阳见到毕福剑那样惊喜,没有问“你便是江湖上……?”而史进初遇鲁达时,倒是鲁达先说“你莫不是史家村甚么九纹龙史大郎?”而史进听了鲁达的自我介绍竟没什么反应。
不是他傻、他迟钝,是真的没机会、没渠道听说这些江湖新闻。而那鲁提辖,除了在官府上班,还在茶肆酒楼乱串,自然消息灵通。
如今都谈教育公平,公平得了吗?你生长在穷乡僻壤,遇见机会、碰到高人的可能性很小,素质再好也没用啊。你看东京那伙泼皮,趁偷东西的机会就能拜高手鲁智深为师!
所幸史进遇到了落难的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如同“文革”期间乡村孩子碰到被下放的大右派。
除了学武,史老爹还请人给儿子纹身(请的也是“高手匠人”),又不知花了多少钱。这就叫惯儿子啊!看来史进父母在如何教育儿子问题上意见不一致。不过,也许史老爹有自己的想法:他看清在乱世想做个太平百姓不容易,所以想让儿子超越自己,能更“横”一点。他请王进点拨儿子时,就让王进放开手脚打,声明“若是打折了手脚,也是他自作自受”。于是,史进武艺大长,后来在梁山居中上游水平。
老爹死后,史进当家。他没有家小,也没别的消遣,就还是每日在家“使劲”,潜意识里也想寻点事,以打破沉闷的日常生活。
一个夏日午后,史进乘凉的时候,机会来了:他听一个猎户说附近少华山上有伙强盗。他有了这个借口,就召集乡亲,组织起临时武装。按后来的说法,那就是民团或“团练”。由于练武,少华山强盗也听说过他,甚至有些怕他了。那不怕的跳涧虎陈达非要去碰碰,终于被史进所擒,证明了自己这“跳涧虎”其实是跳山涧摔死的那种虎,不是穿山越岭好似插翅的那种。话又说回来,陈达们也是没有高手指点啊!
史进与这伙强盗不打不成交,他们成了朋友。史进终于成了“江湖”中的一员,渐渐有了知名度,江湖上也开始有关于史进的新闻或传闻了。也许这正是史进想要的。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要和强盗交往就得冒风险。终于,史进与绿林交往的事被官府知道了,官家派人来拿,史进于是结束乡村财主富裕舒适但又平庸沉闷的生活,远走他乡,最后落草为寇,成了“好汉”。他的落草,表面看是被迫,骨子里却是自主选择。
有些当代青年读过小说《红岩》后,指责小说所写富家子弟刘思扬参加革命的情节不真实。他们的逻辑是:穷人参加革命是因没有饭吃,刘思扬一个大少爷,家里有小洋楼、沙发、席梦思、电唱机,每天早晨还有人给送不含三聚氰胺的鲜奶,却冒杀头危险去参加革命,莫不是疯了么?鲁迅《药》里的康大叔们谈到夏瑜时也这么认为。按照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原理,这种逻辑似乎很有道理。我们过去的教科书对此的解释是,这些少爷们“背叛了自己的阶级”。
但小可要追问的是:他们为什么要“背叛”自己的阶级?
这还要从人性本身、从人的精神追求来解释。人固然要吃饱穿暖、要有物质基础,固然对相当多的人甚至绝大部分人来说经济是驱动力,但,人还有精神的追求,有性格自我实现的需要,也可说面对日常生活的平庸性,有一种追求新的精神刺激的需要。没饭吃的人觉得吃饭最重要,有饭吃的就觉得吃饭不是最重要的的事了。国内国外喜欢冒险运动的人心理动因与此类似。这类人你让他平庸地呆着而安享天年,还不如杀了他。
此外,有良心的人还有一种“义愤”,就是路见不平要出手“管闲事”,要伸张正义。鲁智深就是这类人,史进也有这样的一面。他后来为救画匠王义而自己身陷囹圄,就是鲁达式行为。
史进并非不近女色。他在东平府时就曾嫖娼,还因轻信险些栽在娼妓李瑞兰手里。但史进不是贾宝玉,虽然他也长着“银盘也似一个面皮”,是个帅哥。他宁嫖娼而不成家,是怕成家后有了拖累,就不能按照自己意愿潇洒地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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