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意他已经很久了。
他三十上下,灰黑的脸,浓眉大眼,几道深沟似的皱纹横在额头上,让人觉得有小人儿定能够扒着它登上他的头顶。他头发有半指长,上面寄居了大量的尘土,加上总是杂乱无章,像是铺在地上迎宾用的棕色的毛毯——他是个残疾人。他的腿没办法撑直,所以无力,走路时腿向前弯曲着,右脚向前方贴地画弧,停顿一下,左脚再随之跟上。这一步,横冲直撞,身子上下起伏,左右摇摆,整体颤动,像要散了架,直冲着四分五裂而去。他的左臂是废掉的,百无一用,只是摆设。他很少说话,开了口也是支支吾吾,咿咿呀呀要筹备好长时间才迸出一个字来。字卡在他喉咙里就像被粘蝇纸粘住的苍蝇,不断挣扎,但收获甚小,无济于事,最后拼尽全力一搏,终于挣脱,一阵舒爽。他声音粗闷,略微带鼻音,主要带傻气。
他在我们学校大门口前面那条街上摆了一个小摊。小摊很小,大概两米见方,一块油布铺地上就成了他的“商店”,主要卖些袜子,钥匙琏这类的小东西。
我对他充满了疑惑和敬意。
在我看来,以他的浑然天成的条件,太应该去当乞丐了。不用化妆,不用道具,不用演戏,在哪都是一出人间惨剧。周围许多还不如他有“资本”的人,早已把尘世看开,把尊严扔掉,在熙熙嚷嚷的人群中,五体投地,祈求怜悯。可是他没有依赖任何人,仅仅靠着自己的半个身体活了下来。他会想尽办法,辛苦的把价格告诉顾客,做成一笔生意。他会步履蹒跚的走到一家烧饼店前用钱换一个烧饼。他卖东西和买东西过程很简单,没有卖家的夸大其词,出言诱惑,也没有买家的讨价还价,挑三拣四,很平静,很祥和。
我时常望着他的身影胡思乱想:这是个怎样的人呢?他的亲人呢?是谁把他养大了呢?他是天生就残疾吗?他也许是生在名门望族,本来是锦衣玉食,逍遥自在的,谁知一日坏人把他虏走,一顿残忍暴打后,将他放到了我们这个遥远又陌生城市。从此他残疾了,失忆,变成现在了这个样子。他眼中的我们是怎样的呢?如果我是他能这样坦然的面对这个世界,不去逃避吗?我定是做不到的,说不定一懂事,意识到自己跟周围人的巨大差别就去去寻短见了。这些乱七八糟,奇怪的问题怕是永远也没有答案了。
我经常不说话,递给他十块钱,然后拿起两双袜子就走,尽管我知道十块钱其实足足可以买四双,而且我并不缺少袜子。他从来没叫住我要把多给的钱还我,总是面露喜色的把钱收好。我一点没怪他的贪财不厚道,反而觉得这才真实。但愿他能这样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直到死去,然后下一世投胎做一个健康的人,快快乐乐平平淡淡过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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