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的公安文学以案写案的居多,以案写人的偏少,在作品中寄寓思想性就更少了。善于思考、爱憎分明的房学经常常通过艺术形象来表达对生活本质的看法和自己独到的思索。
房学经这个名字早在10多年前就进入我的大脑。清楚地记得当代中国公安文学大系短篇小说集《同船过渡》上有他的一个短篇小说《爷爷》。为什么那篇小说至今让我刻骨铭心呢?因为其叙述角度颇新。当西方的叙事学理论还没有铺天盖地影响我国时,先知先觉的房学经已经开始“吃螃蟹”了,他以一个儿童的视角看世界,艺术手法堪称独到,无怪乎能获全国首届公安文学大奖赛一等奖。
当我凝视着房学经的三个大部头,即《除夕夜的枪声》、《秘密被她带走》和《荒唐的年代》,陷入了沉思。作为一名基层民警,还能忙中偷闲坚持创作,动力源在哪儿?年愈花甲的房老宝刀未老,据说正在创作一部长篇,欲参加今年的全国法制文学优秀作品大赛。由此看来,“他苦苦地眷恋着文学,把文学当作自己心中的费尔米纳(马尔克斯的长篇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的女主人公)。”①
这三部著作有小说集、散文集,还有案例纪实。如此分门别类,也许很不科学,但为了言说的方便,也只能将就了。这三部著作之所以让我感兴趣,理由多多。就拿《荒唐的年代》来说,其中几则关于“文革”的故事,如今读来依然发人深省。《那个年代当个反革命并不难》中的万洪立被打成反革命很简单。勤劳的他大清早起来拾粪,粪没拾到,倒是拾了一个毛泽东石膏像。对毛泽东崇拜至极的他将那石膏像小心翼翼抱在怀中,抱累了,遂放在粪筐里背着,背到村口刚好看到村领导从一寡妇家出来。万洪立打心眼里瞧不起此村领导的行径,便没有理会他。该村领导却诬蔑他玷污毛泽东。就为这事,万洪立成了被批斗的对象,弄得家破人亡。这个荒诞而又辛酸的故事在现实生活中还不时地上演着,话不说透,就此打住。因为我是一个很胆小的人,省得自己同万洪立的下场雷同。
从万洪立事件可以读出房老思想的深刻。《荒唐的年代》中的篇什记人、叙事、抒情、议论、小品、山水游记等无所不包,笔力雄浑,意境深邃含蓄。敢于讲真话、说真事是该部集子致命的优点。在《我要潇洒走一回》中回忆了自己的文学之路;在《献上一片枫叶》中表达了对亡妻的深深缅怀;在《醉山翁》中写下了对大作家房文斋的景仰之情等等。诸多篇章,情真意切,文笔清新。仅仅如此概括《荒唐的年代》整部集子的特点等于没说,因为只道出了天下散文的共性。那么,房老的散文个性在哪里?窃以为,在于历史文化底蕴的深厚。如《金牛谜》讲神话传说,《耙》则是说历史。如《科学家遇难拨打110》中的警察一连向科学家李浩敏问了几个地理学方面的问题,她都能对答如流。警察问科学家不是卖弄,也不是刁难,而是想甄别真假。否则,警察就有被骗的可能。此文丰富的知识,体现了警察或作家对事物的精辟分析和独到的见解。
更富有深刻思想性还是房老的小说,小说集《秘密被她带走》中耐读的篇章不少。有的写得十分真实,甚至真实得像案例,像《阳罪阴恕》就是源于房老本人亲身经历一个事件,“文革”中的那个惨剧经过艺术加工,在小说中呈现出的是崇高之美。《阳罪阴恕》从人性开始起笔,到良知落笔,自然晓畅,不蔓不枝。没有什么文化的明小顺当兵时,拼死拼活地在冰天雪地里修线路,然后饥肠辘辘去打饭,饮事员要他对毛泽东诗句,对答不出的他顺口骂了一句,他便打成了反革命并回乡种田。在家乡干活时,嫂子们总拿这个光棍汉寻开心。后来欲火难耐的他竟被嫂子们共谋脱了裤子,赤条条的明小顺在追逐中顺便把那些调戏他的嫂子们给办了。明小顺从此一直良心不安,重情义的他总觉得对不起曾经的战友,因为经他弄过的女人之一就是朋友妻。即使得知了朋友牺牲在越南前线的消息,他依然自我谴责。当他人一旁为他与朋友妻撮合成婚时,他却自尽了。这个故事震撼人心之所在,不仅仅是明小顺这个人物真诚和真实及其命运的独特,更主要是它写出了人性的复杂、人性的脆弱。人就是人,不是神,在本能欲望面前,人性总是不堪一击的,是经不得考验的。从这篇以犀利老辣笔触来透视人性的小说中可以得出如此结论,房老写小说不追求情节的曲折离奇,而是探究故事背后的人性深度。我预测此作生命力会久长,与梁实秋的人性之作可以比肩。
《阳罪阴恕》不是为主旋律而作,《签字》《青烟啊,我对你说》《月牙儿落了》《降生》《马蹄湖沉尸案》《悲惨的呼唤》《试探》等小说才是,这些小说都是为人民警察唱赞歌。从警多年的房老如实地描绘了人民警察工作的艰辛、待遇的低下及不被他人及家人理解等现实,可是他们依然党性坚定、恪守信念、一心为公,用人性化执法来传递党和政府的温暖,感化犯罪分子,为构建平安社会、和谐家园而默默无闻,至今读来也有时代感。从房老的公安小说中,读者可以感受时代的脉搏,认知公安工作,从而理解警察、走近警察、支持警察及其工作。
房老笔下警察的命运都是坎坷多端,他们没有大富大贵、大红大紫,没有立功受奖或进步升官的,基本上都是受憋、受压,甚至是因公牺牲。那些警察要么受老婆的气,要么被领导制肘,要么被犯罪分子暗害。总之,他们生活得并不轻松,其亲人也跟他们一道受苦受难,读来让人落泪。特别是《马蹄湖沉尸案》《悲惨的呼唤》给我的印象非同一般。前者中的队长齐玉亭受尽了人间的万般苦,却不改从警初衷。他像武和平笔下的黄河平一样,在无光无阳地底下生活着,并没有万念俱灰,而是胸怀宗旨与犯罪分子作殊死斗争。他又像王仲刚笔下的老刑警宗民一样默默忍受生活的苦难,不向组织伸手,不向他人倾诉,独自勇挑生活的重担。他的坚韧与担当是道德失范的当下的一味清醒剂,散发出温馨的热量。在同事心目中有福尔摩斯之称的齐玉亭得不到重用,是因为他的执著损害了领导的利益。说到这里,我就要联系现实了。最近,不可一世的文强被判死刑,大快人心,全国打黑办又掀起打黑高潮。为什么黑恶势力有生存的土壤,就是因为当今社会有像《马蹄湖沉尸案》中的朱副局长之流存在。他们结交权贵、打压下属、玩弄手腕,给公安工作处处制造障碍,像齐玉亭这样立场坚定的人民警察就施展不开手脚。犯罪分子已经够险恶的了,警营内部还有这些败类从中作梗,正直警察的境遇和公安工作的复杂性及残酷性可以想象。“罪犯开始想在政治上把齐玉亭搞垮,见这一招不行,又绑架他的女儿,用车撞,见没压死,又投了那封恫吓信。”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本来与警察就不属于同一个世界,可是朱副局长在暗中使绊子,就太不应该了,的确让人寒心。在此,房老像著名的公安作家张策那样直指警界权谋,已经很前卫和大胆了。
文学是现实生活的反映。《马蹄湖沉尸案》在案发之时,尸体经过达莉亚亲人辨认,认定是达莉亚。随着情节的推进,即警察齐玉亭掉进迷魂宫内之后,发现了活着的达莉亚。如果这不是小说,而是现实,又是一个佘祥林案或赵作海案的翻版。从此,我们读者可以感知房老思想的敏锐。尽管房老满怀热忱地歌颂警察,对公安工作不尽人意之处也间接地提出了批评。由此可见,房老挚爱公安爱到何种程度。他几度从警,痴心不改,警察齐玉亭就是他的化身。“(齐玉亭)他自信,就是在警察的生涯中,他对人类奉献了一颗赤诚的心,他没办过冤假错案,他也没漏掉一个坏人……他的人生哲学,凭良心干好工作。”聪慧的房老巧妙地借笔下的人物表达了自己的从警情怀。
《悲惨的呼唤》以一个女性警察的视角来整,开篇戏谑轻松,竟说这位刚参警的漂亮女警喜欢放屁,而且放得山响。笑过之后,就开始变得沉重起来。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的胡大队经常结交权贵,他却从不假公济私为家庭谋福利,借机解决儿子的就业问题。文末,他因公牺牲,妻子受此刺激发疯了。我为此洒下一掬同情的泪。一大堆荣誉和奖状并不能改变胡队长的生存境状,怎么不令人深思呢?从这个佳构中,我们再次感受了房老思想的超前。房老在替警察说话,为警察而呼:从优待警不能仅停留在口号上,要落到实处,不能再让类似胡队长的悲剧重演。从作品中可以得出如下结论,发自房老内心深处的呐喊直逼耳膜、震撼人心。
在《马蹄湖沉尸案》《悲惨的呼唤》中,作家直陈社会陋习和警界弊端。如前者有如下话语:“群众反对的,在领导眼里红得发紫”。“(齐玉亭)他干的工作越多,对立面就越多……”。在后者中有如此牢骚:“这社会,干的不如看的,看的不如捣乱的”。仗义执言的房老为何这么愤青,在《荒唐的年代》的后记中就有答案:“我愿意用我手中的笔去伸张正义,鞭挞邪恶,呼唤真善美。让我们的大地,永远充满着阳光,成为和谐的乐园。”
房老的小说固然特色鲜明,缺点也不是没有,至少小说集《秘密被她带走》中的几篇就存在着,如《马蹄湖沉尸案》《悲惨的呼唤》《夜幕下的幽灵》《林家湾的奇闻》《无言的铁证》等题目不具文学性,也就是说取名不高级,与案例纪实集《除夕夜的枪声》中的篇章没有什么区别。如果把《天下第一案》《镇政府家属大院凶杀案》等纪实案例放在小说集《秘密被她带走》中,如何区别纪实与虚构呢?艺术驾驭能力甚强的房老总是将小说写得非常逼真,完全可以假乱真,分不清哪是案例实录,哪是艺术虚构。这是优点,更是缺点。如果是做小说的话,我以为还是要偏向文学性,想象的成份或留给读者想象的成份多一点。说得时髦一点,就是感兴成份大一点。如果是案例,还是偏向理性为佳。不管文学如何泛化,作品的名份还是要讲究的,不能像《马蹄湖沉尸案》中的保姆马兰云一样,时而与汤文斋经理睡一起,时而又做汤经理二公子汤顺义的情妇。
房老的作品除了思想性之外,还有一大特色,那就是地方方言很多,地域色彩很浓,就像一个人说话一样,一开口就能分出是哪里的口音。如“草鸡”即是,还有“打火”,我们一般是说清火或败火。“娶了人口了”、“和老婆能起来没劲”等更是令人忍俊不禁。我以为最具地方特色的是小说《阳罪阴恕》,房老用土得掉渣的语言述写着人性。从此作品中,我读出了活着的曹乃谦,死去的赵树理。
注释:
①刘俐俐:《隐秘的历史河流》,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年1月版,第1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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