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璜:我所认识的唐君毅先生——其家教与其信行
时间:2010-11-05 21:45来源:半壁江原创文学网 作者:中国思想论坛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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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君毅行政管理本其所学所信,卓然有以自树,讲学多年,著述等身,一代儒宗,影响深远,已不待论。日前在其肃穆而吊之者的丧礼中,其共事多年的老友牟宗三先生为述行状,结论到君毅志业,乃在人文意识世界,造端宏大,至为扼要。不过君毅之人文意识,并非袭
唐君毅行政管理本其所学所信,卓然有以自树,讲学多年,著述等身,一代儒宗,影响深远,已不待论。日前在其肃穆而吊之者的丧礼中,其共事多年的老友牟宗三先生为述行状,结论到君毅志业,乃在人文意识世界,造端宏大,至为扼要。不过君毅之人文意识,并非袭取西欧学说,徒尊个性;亦非限于宋明理学,但求安身立命;他乃是尊德性,道问学,仁以为己任,而最要去求己立立人,用以求世的。其表明所志所业,在其最后出版之书——生命存在与心灵境界——最后一章中有云:[吾知吾之生命中,实原有真诚恻恒之仁体存在,而佛家之同体大悲之心,亦吾所固有。吾之此一仁体,虽只偶然昭露,然吾之为哲学思辩,则自十余岁,即历尽种种曲折,以向此一事物之说明而趋,而亦非只满足个人之理智兴趣,而在自动,亦助人之共昭露此仁体以救世……](此书于最近在台湾学生书局出版上下两册共一二○三页)我读之,因感到其所秉受,自不同于常人,而为我所亲之君毅做人行径,亦足表彰,故我将君毅之学问著述,让他的同道与学生去为文发扬,而于兹短文,只略及其家教与其信行若干节目。
一.
唐君毅先生与我算得上是两代之交:其尊人唐迪风先生,在民国十五六年间,寓成都少城支机石街,与我隔邻而居。我于十五年秋,离去北京大学讲席,而同乡在任成都大学教授;家居每夜秘闻迪风先生朗诵孟子,气壮声宏,为之起敬。未岁,由老友彭芸生兄介绍相识,长身美髯,望之有如侠士。又未岁,迪风与芸生创办敬业学录,即以其家为校舍,学生仅二十余人,皆有志于国学研究者;迪风授经,芸生授史,而另一老友杨叔明授诗词。其时,国民革命军至长江,潮流涌入川西,左右互斗,扰攘之至,而迪风诸友闭门讲学,一以端本为务,铉歌之声不绝,我亦时被邀讲演,感到一堂肃然。
迪风每早起散步,我时遇之于街头支机石小庙门外。庙只一亭,内供一长石,传为张骞凿空,逢织女,赠以此石,归遗于此,显然神话,好事者故实之,但庙门侧有石碑刊[严君平卖卦处],则近于史事。相遇,迪风习留我共坐亭边飞来椅上,对深秋银杏老树黄叶,高谈世道人心,太息大乱将作,势难收拾;如何为民族保存一线生机,如何为学问留下一些种子,慷慨激昂,语声惊路人,但迪风讲书,则入佛出儒,深细而有条贯,其学生常向我称道之。据老友刘泗英兄(现住台北)告诉我,迪风课子甚严,当民十之秋,重庆府中学校长熊浚(禹治),礼聘成都国院(为清末名经师廖平所办)一批名流学者如蒙文通,杨叔明诸氏前来任教,而迪风亦挈其子君毅以来教经史,同住校中。时君毅年方十三岁,在校中已感受[五四]之新潮,泗英为之讲时事,常起立问难,师每为之语塞;迪风闻之,加以训斥,而泗英则嘉其年少即有思致,不以为忤。泗英并言,迪风在重庆报刊偶发表时论,笔号战风或战峰,气盛言宜,为朋辈所推重,称之为硬汉云。
二.
我之得识君毅,已在一九五○至五一年间,大家亡命香港之时。其时,君毅与钱穆、张丕介诸位正创办新亚书院,托广东友人刘尚一为觅校址。得尚一介绍,君毅曾读我文章,知我已久,因请我共襄此一穷书生的艰难缔造之业。惜我当时感到香港环境欠佳,有点乌烟瘴气,极思离去,未几即走南洋避嚣,未能应新亚讲学之聘。
及一九五九年夏,我自南洋返香港,而新亚书院已略具规模;后此农圃道校舍建立,学生中人才辈出,驰誉海外,而香港大学也借重新亚教授前去讲学以增声光,君毅在此时中,可算得乐育英才,行其所志。然而读君毅此时所发表之文章,则或悲同学故友之盲目枉死,或说中华民族之花果飘零,无不表现其悲天悯人,痛切而诚挚,其志向不在一室之内,教化少数学生,即认为尽其能事。君毅之讲学,并非[只为满足个人之理智兴趣,而在自助,亦助人之共昭露此仁体以救世]。前面我已特为标出;此其本于恻怛之情,大悲之智,君毅所称为[仁体]之义,故能光照大千,说法动人。君毅之立言立德,势将不朽,即在于此。然而在功利主义弥漫一世,今日能了解而附和之者,又能有几人为此其辛苦创办之新亚书院亦终于不保!君毅既能以其大情广照大千,对于其学术精神所寄托之新亚又岂能无情,此其不惜起而争之。但君毅所争,不在独立书院之制度,而在独立讲学之精神,抗争乃顺其恻恒之情以发,此我之所以赏识君毅为性情中人,而非袖手以谈心性之若干理学家也。
幸得同道之助,新亚研究所未几即得建立,我尤其赏识君毅之能锲而不舍,有其父风,足称硬汉。故在研究所中,我不辞衰年短学,初为之公开讲演四次,继为之担任课程两节,于今兹又两年;亲见君毅对每位教授均能招待周到,对每一位学生皆能考敷尽心;且应付海外学人相继来访,开会甚多,而又留心世变,写作不绝。——君毅不免过劳,而因致病。
三.
观人于微,于小节处可见其大。兹文未了,我尚应对我所亲见的君毅行径中之小节处,略述一二。当君毅在中文大学任讲座教授时,其薪水收入当校他时为稍丰。但其平日所余下之薪金,至农历年底,必以分赠于困难之亲友及其后辈。君毅从不告人,我所以知之,因某年腊月近除夕,一老友之子有远行而乏路费,老友函君毅与我助之。我在珠海教书,钟点虽多而收入则少,我之微薄助力,当然不够,乃怀友书挈友子,往晤君毅。君毅异我来迟,表示其分配所余,或已不多,立命夫人取出万余港币名单,计数之后,尚余五百,即以之付友人之子,并留午饭,且对远行此子奖励一番,并嘱其问候乃父,足令其受赐而无愧怍,霭然仁者之用心,我深佩之。
连年以来,在应酬场中,君毅与我同席时不少。每有我在,君毅辄辞上座,称,幼椿先生系其父执,不能逾越,以今之少年不学,喜谤前辈自炫,比较之下,君毅为谦德可风。至其中学老师刘泗英兄每次自台来港,君毅必招待尽礼,并喜听泗英谈当年乃父与泗英共事时诸情况,以遂其孺慕之忱。
至君毅病殁之前一周,已经气喘,而尚来新亚研究所上课。不过登上四楼,甚为吃力,而在二楼图书馆中讲授,我则在四楼,忽闻我妻因伤脊骨送入医院,乃立即登楼问讯,喘气不已。我大为感动,劝其不宜为此过劳,必须休息。君毅答我:[活一天,便须尽一天自己的责任。]君毅直能忠其所业,鞠躬尽瘁,做到了最后一分钟,诚无所愧怍于天地之间!
(原载明报月刊第十三卷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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