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我前面讲过,儿童的心是清静心,就像一盆水,只有在它非常安静时,我们才能看到映在其中的月。同样,要打量这轮“农历”之月,成年人的目光显然是不合适的。至于是否在之前就想好,还是突发灵感,可能突发灵感更准确,因为真正的“灵感”,还是来自于清静心。 问:有人说,像《大年》等作品里,还是写到了西部自然的严酷与物质生活的贫困。但我觉得,这里,一定不是所谓的苦难叙事。我倒觉得这是一种提醒,提醒人们,我们过去的美好生活里,就有这样的元素。所以,我时常觉得,你选择儿童视角也是一种提醒,提醒我们发现儿童,提醒我们用赤子之心看待一切。这也是一种回归与回家吧。 答:对,我在《大年是一出中国文化的全本戏》一文中写过,“大年”有可能是人类的童年。 问:话题回到当下的文学生态。总觉得,中国没有真正的儿童文学,没有童话。而你笔下的儿童叙事,以及很多作家的儿童视角下的作品,人们又习惯地以纯文学的眼光来看待。 答:在我看来,真正的儿童文学,恰恰应该是成年文学,真正的成年文学,恰恰应该是儿童文学,这就像母子对话,你能分清哪个是儿童,哪个是成年吗?我这样讲有些绕了,还是那句话,当我们一旦有了儿童和成年之分时,平常心已经失去了,平常心一失去,文字就落在现象层面了,文字一落在现象层面,心灵那一层就被遮蔽了,心灵这一层被遮蔽,感动就无法发生了,更不要说发挥文学的认识、娱乐、和教育功能,当然更谈不上发挥它的祝福功能了。在我看来,真正的娱乐是享受“根本快乐”,真正的认识是关于“根本快乐”的认识,真正的教育是关于“根本快乐”的启迪。 问:对了,你的儿童视角的叙事策略,有没有对当下一般意义上的成人叙事的否定?饶有意味的是,我们发现,很多杰出的经典,竟然大多都是用儿童叙事视角或者用一种所谓的“白痴视角”“傻瓜文学”来替代。其实,说及这一层,我深有感触的是,我们很多作家的写作其实非常危险或者了无意味,“怎么写”的问题,其实并没有得到解决。正像我经常感叹的,很多作家的语言问题也并没有得到解决,却以井喷的速度在写小说。 答:我不敢说否定什么,我只是觉得我现在的表达方式是一种自然的流淌,这就像小溪有小溪的流淌方式,江河有江河的流淌方式,瀑布有瀑布的流淌方式,我在写《农历》第一章《大年》之前,有两个孩子蹦在了我的面前,他们是那么快乐,那么幸福,那么天意,我的笔就跟了上去,流淌就发生了,之后的日子里,我的眼前当然也出现过其它的人物意象,但都没有他们那么让我感动。 至于您讲到的“怎么写”的问题,古人的逻辑是“应答原理”,就是说,真理不会耳提面命,它有求才应,一如良医,只有患者求医他才下药,但是现在的不少医生,你不求他也下药,那就会出问题。文学行为也一样,就像今天我们这个访谈,如果没有您的问,就没有我的答,但是现在的情况是,不求也应,这已经失去“自然”了,当写作变成一种强加,一种推销,一种勾引,一种商业订货,事实上已经成了一种暴力了。想想看,有这么一家人,丈夫从早到晚的演讲,妻子能够受得了吗?还像个家吗?自然的情况应该是,丈夫问妻子,他的衬衣放在什么地方,妻子告诉他,在某一个衣柜里,妻子问丈夫这顿想吃什么,丈夫说香椿炒鸡蛋。因此,家的逻辑是一种问答逻辑,因为问答,家成为一种和谐,一种温暖,一种温馨。 问:当然,这里又必须谈到分类了。就像我们开头所说的西部作家问题,我其实不赞同将作家分类。譬如在你这里,没有必要将你贴上标签,谓之民俗作家或乡土作家。但说到底,我觉得,优秀作家的品质都是相似的,那就是对文学母题的回答与回应。在你这里,我觉得,回归是一个母题,回溯我们曾经失落的,也可以是一种母题。 答:非常正确。 问:这方面,我觉得李敬泽也说得非常到位,其实每一位作家在写作时,都将自己的立足点当作世界的中心,然后从这个地方向远方出发。 答:敬泽老师讲得非常对,事实上,按照古人对世界的认识,我们每一个人本来就是宇宙的中心,全息论也证实了这一点。 问:所以,突然发现,我过去评价金仁顺时曾说过一句,她是身居北方进行着南方叙事。我也突然发现,从你的行文的细腻、唯美、婉约角度看,你是西部作家中的南方叙事者。这让我觉得,你便是从这个角度弥合了地域与作家的地理特性,同时也使你在石舒清、雪漠等人中显得格外跳脱。 答:啊,您这么认为我很高兴。 问:前些时,我参加我们家乡一个作家刘春龙的作品研讨会,讨论他的《乡村捕钓散记》这本书。我突然发现,像你的很多作品,与刘春龙这本书有着某种共同的东西,就是你们都试图在打捞那些将要消逝的事物。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打捞历史的努力,既是文学母题的需要,也是文学的任务之一。如果没有《诗经》,我们还能从哪里听到先民的呼吸与歌吟呢? 答:是,也不单单是打捞,如果说是打捞,也是打捞我们自己,因为人的成长本身是一个走失的过程,人类也同样,因此,诗意不存在进化,诗意在根那里,就像花朵,究其本质,它是根的诗。 问:所以,这又让我想起的文学功用了。文学的功用之一,可能就在于它的无用之用。人们太重实用,却忽略了这样的无用之用。 答:赞同您的观点,无用之用,才是大用。这就像“当下”,相对于目标来说,它是无用,但事实上,它是大用,是生命的全部。 问:关于性的描写,肯定也是我们不能回避掉的一个方面。你在性的描写方面,其实仍然是用儿童视角。 答:是,我讲过,性本无美丑,这是相对于清静心而言,就像色无善恶,只要打量它的目光是清静的。 问:至于“死”这个文学母题,你同样没有回避儿童视角。《开花的牙》和《三年》里,我只能认为,那种童年与死的绾结,是一种神来之笔。 答:啊,先生过奖了。在我看来,好的文字,都是神来之笔,从本质上来说,我们都是上苍唇边的一只长笛,只要我们的笛声来自苍意,那么它就会动人。至于“死”,更多的作家是带着有色眼镜来写它的,事实上,如果我们了解了真相,“死”是不存在的,它是一种开花。 问:现在,我的困惑是,我们大家都可能明白你的唯美叙事或诗意叙事的意义与价值,特别是那些农历文化、民俗文化的价值我相信更是具有久远的意义的。然而,现在的问题是,人们都向前走,还会有谁带着这些东西上路呢?当然,我的意思还有另一层,在你的作品里,这些可能都只具有了标本意义。 答:恰恰相反,不久前,有一位读者让我联系一下出版社,批发给她两千册书,她要捐给一些愿意接受捐助的学校,让孩子们去读。说来惭愧,当时我的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个人要么是富翁,要么是一时冲动。如果是一时冲动,几万元花掉,家里成员找我的麻烦该怎么办,就没有急着联系出版社,心想等两天再说。不想过了两天,她又打来电话,问联系得怎么样了。我就提出到他们家,和他们家人商量一下再说。大概是她感觉到我想探究虚实,就让我到他们家,说儿子在家里。 结果让我大吃一惊,也羞愧不已。房子面积不到六十平方米,很旧的楼,却收拾得很温馨。儿子刚刚大学毕业,居然特别支持家人做这件事,而且买了包书纸,要把这两千册书包好皮,然后在扉页上盖上“像五月六月那样成长”的章子,然后送给孩子们。 真是非常感动,也非常惭愧。我这些年也做一些公益,但和他们比起来,真是太差劲了。同时,作为一个作者,觉得自己的书能够被一位读者用她微薄的工资收入购捐,真是非常安慰,同时,我在想,这些年我出了那么多书,她为什么偏偏选中《农历》? 问:我曾与王旭烽聊她的《茶人三部曲》,谈到了一个话题,就是小说文化与文化小说。今天,在你这里,我觉得,我们仍然要面对这个话题。我觉得,某种程度上,你的小说是一种文化小说。或者说,你以一种文化理念来引导你的小说写作。我觉得,在你的作品里,已经有了很好的呈现。并不是所有作家都能将文化作为小说的元素之一的。 答:在我看来,文化和小说本是水乳交融的,母乳之所以什么营养都有,就是因为它来自母亲,母亲在给孩子哺乳时,只把奶头塞进孩子嘴里就行了,她并不需要拿个勺子,按照奶粉那样,多少蛋白多少钙多少糖地兑。好的小说也是一个有机体,因此,好的作家首先应该是一个母亲,她是带着爱去哺乳的,事实上她的心里连爱这个词都没有,但她提供的乳汁,却什么都不缺。 问:此外,在你的作品里,我们要谈到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就是时间。时间的特点,很多人都在谈,我在你的作品里发现的是时间的延滞。也就是说,其实,时间这个东西,在很多人那里,是没有什么感觉的,那就是几十年如一日。当然,我们也得允许一部分人有另一种感觉,就是度日如年、一日三秋什么的。然而,问题是,在你写的那些人物那里,我觉得,可能时间的感觉是前一种。不要说他们,即使是我们自己,这几十年来,似乎对外界的变化,也感觉稍显迟钝。我读运沂那篇《是评者误读还是作者张冠李戴》觉得很多人实在还是未能懂得文学,特别是未能读懂文学里的时间。 答:对,一个没有弄懂当下的人,是无法弄懂时间的,因为时间是“当下”做的一个游戏。我在《农历》之《大年》一节中,借五月六月和“父亲”之口探讨过时间。“父亲”说,如果人们能够把妄想除尽,时间就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