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河：我所写的《米罗山营地》所涉及的是抗日时期的森林游击战，那一次的战争是反抗日本侵略者，无疑是正义的。但是后来马共和英国当局闹翻再度进入丛林作战，这个情况就比较复杂。我觉得这是一个国家里的不同利益和理想的人之间的战争，有点内战的性质，已经很难说的清谁是正义的，谁是非正义的。但是从一个作家的角度来看，我还是觉得马共游击队的森林之战充满了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的色彩，有悲壮的意义。实际上在1955年，比合艾和平协议早34年前，马共和殖民当局有过一次谈判。英国殖民当局要马共承认投降，但是陈平说：只有太阳从西边升起，我们才会投降。于是马共的游击队又继续战斗了三十四年。

　　从马共游击队的结局来看，似乎最后是完全失败了。领导人陈平到死了都回不了家。但是我注意到陈平说过一段话，让我非常感动。他说马共到最后虽然被驱赶出了马来西亚。但是，正是马共的浴血奋战，才使得英国当局认识到殖民主义是无法统治这片土地，因而在1957年才让马来西亚独立，结束了殖民统治。而结束殖民统治，正是马共要实现的政治目标。虽然马共失败了，但是马来西亚的人民从马共的斗争中实际上是得到利益的。所以陈平觉得马共还是实现了自己的目标。我觉得陈平这段话是真心的。

　　马共与中共的渊源与合作

　　董江波：合艾和平协议签订后，有一部分马共成员返回了马来亚。这些回去的马共成员在本土的生活大概是什么样的情况？

　　陈剑：和平协议签订后，有大约四百多名马共成员陆续返回大马家乡。大部分回

　　马成员生活基本上都已就绪，有者从商、有的在各服务行业就职，有的务农，总体总算过得不错。许多民众，在他们回马时，都主动给予各种协助，让他们很快走上生活轨道。他们也成立了21世纪老友会，基本上是个自助的福利协会，照顾会员的利益和提供各项可能的帮助。

　　董江波：陈平在六十年代曾经驻守中国长达三十年，继续坚持马共的抗争。直到1994年离开中国，回到泰国南部。据你所知，陈平离开中国后，和中方是否有继续的联系和往来？

　　陈剑：陈平自1960年底到达中国后，长达28年，便一直没有再回来过边区。原因是他在国外，能更好地为边区争取到国际支持。他并主持马共国外政治局的工作。他在1989年离开中国回来边区，为签订和平协议，也为安顿党员和战士们、建设村寨以及就各种福利和权益等事宜与泰方及马方进行交涉。自此，他偶尔为特别事宜前往他国，并到中国做些善后事宜、探望逗留在中国的妻子和一些同志。中共在1981年时，已经清楚表明，结束马来亚革命之声电台运作、断绝任何支助、对于愿意留在中国者则归化为中国公民，对仍然坚持革命斗争者，则请离中国，回去泰马边区。但基于人道主义原则，仍然给予马共人员来华医疗及探亲的方便。在政治上，完全断绝一切往来。陈平来华，需像一般人一样，必须申请签证方得入境。

　　董江波：陈平最终也没能返回故土，甚至连骨灰也无法获得官方同意安葬在故土。对于陈平，马来西亚如今的普通人是如何看待他的？大部分人还知道陈平和那段抗战史吗？

　　陈剑：签署和平协议后，陈平及其他领导没有申请回马，主要是为照顾下属成员

　　的福利着想。但后来的发展，却令人出乎意料。马方违背诺言，禁止陈平回国。把他当做一个种族政治的靶子，煽动狭隘的马来民族主义，挑动马来军团的仇敌思想，鼓动他们发动排斥陈平回国的各种行动。甚至连他的骨灰都不让回国安葬。这是马国领导人非常卑劣的政治行为。陈平在马来西亚、新加坡人中是个响亮的名字。其实，许多人可能已经淡忘了他的名字，但马国领导人一再禁止他回国，反而在报章与各项报导中，不断提起他的名字，让他更引人注意。那段战争史，是许多人，尤其是来自新村的人更记忆犹新。新村实际上就是以铁蒺藜围困的、实行宵禁、有军警把守，进出村子要遭遇搜身的变相集中营。年青一代可能并不清楚这场战事，但从老一辈的口中，也多少明白那艰难的岁月。

　　董江波：当时的马共，组成上很多是侨居本地的华人，马共与中共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渊源？

　　陈河：抗日战争之前，当时的共产主义思想全球都不同程度流行，在中国大陆更是有不少共产党人，这些思想自然会影响到马来亚的华人。据陈平的《我方历史》所述，他的父亲对蒋介石和毛泽东的政治斗争有很好的理会，但是会尽量避免和别人争论。而陈平之所以成为共产党人，就是因为最初是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同学杜龙山介绍他认识了一个叫江华石（化名陈化）的共产党人。这个人原来是中国大陆的共产党骨干分子，在蒋介石剿共运动中被捕，后逃亡到南洋。江华石介绍了陈平加入马来亚共产党，还让他阅读共产党的理论书籍。而陈平在读了毛泽东的《论持久战》一书之后，就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尊敬，觉得毛泽东指出的道路才是战胜日本帝国主义的唯一道路。至于抗战期间担任马共总书记的莱特则有共产国际的背景，也曾经在中国活动过。

　　陈平，一个有理想并为之献身的伟大战士

　　董江波：就你的接触来看，或者说，就你的研究和掌握的资料来看，陈平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剑：陈平，其实是平易近人的，像个和善慈祥的长者。他轻声细语，言辞缓慢，

　　比较深思慎言，让你感觉着他或许略有城府。他与老同志们关系良好，特别政治局成员对他十分忠诚。好些下属也对他十分崇敬。但诟病他的人也不少，对他的领导和马共各时期的策略、战略和决策佷有看法，诸多批评。

　　陈河：我以为陈平是一个有理想的并为之献身的伟大战士。某种程度上，我会拿他和切.格瓦拉比较。他出身在一个怡保附近一个还算殷实的家庭。14岁那年就想到中国大陆参加抗日，但年龄太小没有成行，后来就参加了马共，很快成为了游击队领导人。他不仅有卓越的指挥能力和献身精神，而且他身上还有一种迷人的人格力量。我对陈平的了解主要还是从英国人写的书和国民党方面的136部队的人员的对他的回忆。虽然陈平起义后成为了他们的敌人，但是他们在书里和资料里对于陈平在抗日时期对于他们的帮助都表示真心的赞赏。我在写作《米罗山营地》时向前136部队人员现居住台湾的梁元明老先生提了一个问题。当年英国人和重庆方面人员到达米罗山之后，陈平差不多花了半年时间才将电台设备运到。我问梁元明当时陈平到底是不是因为政治的原因而有意拖延运送时间？梁元明十分明确地否认这种猜疑。他认为陈平已尽全力协作，当年日本昭南宪兵队在道路口检查哨站很多，为了要躲避暗探和检查哨站，抗日游击队的交通人员要在黑夜里一站一站分段运送电台。能安全运到，已是巨大功劳。时隔六十多年，一个国民党的老兵对陈平的评价依然不变，让我印象很深。

　　董江波：陈平的晚年生活，是怎么样的？

　　陈剑：陈平的晚年生活比较平淡，较多谢绝访者，因而应该是比较寂寞的。主要

　　照顾他的是他的侄女，对他无微不至，悉心照料，十分孝顺。他有血压高和其他疾病，下肢衰退较快而不良于行，需以轮椅代步。较常进出医院进行治疗。逝世前，或因癌症使然，略显痴呆症状。

　　陈平去世，唤起我们对海外抗战的关注

　　董江波：你觉得陈平的去世，对马来西亚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陈剑：总体而言，马共以及陈平对当前的马来西亚基本不会有什么影响。他的去

　　世，让人感叹在这样的种族政治环境，一个人不管做出多大贡献，很可能会被全面抹黑，不受承认。在教科书中，马共被描绘成暴徒和恐怖分子，而陈平则是恐怖分子的头目。假如他的逝世会有什么影响，那就是许许多多的人和他们的后代，总有一天会寻找机会为历史平凡，还他们一个公道。这影响就是，因为马共和他受到这么不公平的待遇，公道与正义会与马共与他的名字联系到一处，人民会持续把公道正义这面旗帜高高竖起，用以对峙横蛮和霸道，用以推翻腐败政权和种族政治。

　　董江波：你觉得陈平的去世，对我们国家，甚至对我们，有什么样的损失或者说影响？

　　陈： 陈平的去世让我心里感伤。就在几个月之前，因为中央电视台有意向要把《米罗山营地》拍成纪录片，要我去联系到陈平。我几乎动用了所有的关系，去寻找可以联系到陈平的人，最后总算是找到了新加坡的陈剑先生，他和陈平有直接的联系，说陈平大病一场之后，已恢复了过来。想不到几个月之后就去世了。

　　陈平作为一个革命者，一个战士，他的一生是很有意义的。由于意识形态的原因，中国大陆对于陈平的宣传很少，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名字。我相信在他去世之后，会有更多的人去研究他，了解他。

　　

 

陈河简介

　　陈河，旅居加拿大的华人作家。首届“郁达夫文学奖”获得者。生于浙江温州，年少时当过兵，在部队打过专业篮球。后在企业当经理，曾担任温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1994年出国，在阿尔巴尼亚居住5年，经营药品生意。1999年移民加拿大，现居多伦多。停笔十年之后，近年重拾写作，现为自由写作人。

　　近期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红白黑》《沙捞越战事》《布偶》，中短篇小说《夜巡》《黑白电影里的城市》《我是一只小小鸟》《去斯可比之路》等。《夜巡》获“首届中国咖啡馆短篇小说奖”，《黑白电影里的城市》获首届“郁达夫小说奖”，《沙捞越战事》2011年获得“华人华侨文学奖主体最佳作品奖”。最新历史纪实作品《米罗山营地》2013年3月已经面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