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自30年代以来,一直是一个城市化的过程,作者基本是住在城里,等作者全部储存城市的经验,才可以成为大宗。
《繁花》盛开自2012年秋季的《收获》,迅即蔓延成一片花海,覆盖了略显沉闷的文坛。至2013年4月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单行本,有关《繁花》的话题依然有增无减。
金宇澄,这个近20年来只出现在上海文学杂志编辑栏里的名字,突然之间被屡屡提及并交口称赞——2012年中国小说学会“长篇排行榜”榜首;2012“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奖”;2013“施耐庵文学奖”;2013“文化中国年度人物大奖-小说奖”;2013“鲁迅文化奖-小说大奖”;2013上海书展“十大好书”……淡淡的花香飘至2013年的岁尾,中华读书报年度作家的桂冠,也毫无争议地落在他的名下。
《繁花》得到众多肯定的同时,也不乏抱怨之声。诗人巫昂在网上写道:“读了几十页《繁花》,顿觉胸闷气短,这个不让人歇口气的金师傅啊……”
“金师傅”对此很歉疚,但他坚持认为,这样的写法是对的。“城市在我的笔下,能否生动一次,是我唯一的写作愿望。”《繁花》描述的上海,是曾经存在然而已经基本消失的场景,它那么亲切,唤起了很多人温馨的回忆,却又那么无奈,落尽后是无望的悲凉。
《繁花》到底描述了什么?金宇澄又如何表达城市炫目的生命和故事?12月20日,金宇澄接受读书报专访。
30年前冬日的一天,上海的初雪给金宇澄带来了创作灵感。他写下一篇下雪的散文寄给了《新民晚报》,很快发表了。这让他觉得,发表作品不再只是望洋兴叹的奢望,还可以变成实实在在铅字,从此轻松迈上文坛。1980年代中期,他是上海文学界灸手可热的人物,参加青年作家学习班,短篇《风中鸟》与他的同学——先锋作家孙甘露的《访问梦境》同期在《上海文学》推出,先后获得“上海青年小说奖”、两届《萌芽》奖,1988年获得《上海文学》奖,就此调入上海文学杂志社当小说编辑。1990年在《收获》发了几个中短篇、散文之后,他觉得不能再写了。因为“当编辑就有了挑剔文字的心理,写作却要一直鼓励自己,因此很难继续真正意义的写作。”
1990年代,金宇澄大部分的时间是读稿,改稿,给作者提意见,当时盛行“报告文学”,为企业写文章,杂志社工作也有这样的活动,他和大家一起去山西潞安写煤矿,在朋友的鼓动下,也偶尔“触电”,写过《相亲相爱》等电视剧,为香港导演潘文杰写过剧本……在金宇澄看来,这些并不特别的零碎事,所有无意义的经验,到写《繁花》的时候,都起了作用。
陈丹青曾讲过,一个小孩子翻斤斗,大家围观鼓掌,小孩不知疲倦,翻个不停……精神的力量是很强大的,大概正是这种力量成就了《繁花》。在网络那片自由自在的天空,金宇澄脱离了所谓文学圈,摇身一变,拥有了另一个陌生的名字,同很多陌生人来往。尘封多年的触角突然间打开了,思维变得特别灵敏,正如张屏瑾所描述的《繁花》:“一万个好故事争先恐后地起跑、冲刺向终点——那不可估量的人生的尽头。”2011年5月,他在网上闲聊的帖子,慢慢成为《繁花》的初稿。
他曾经不能理解旧文人何以能够一天写三张报纸的小说连载,不能理解今天的网络写手怎么能做到日以继夜地写作。如今全体验到了。精神与环境的双面刺激使他的写作状态达到前所未有的活跃,这是书斋作家感受不到的一种经验,就像持续激发某种机能,他特别清醒,也特别陶醉。《繁花》在网上发表时曾暂名《上海阿宝》、《花间一壶酒》,金宇澄是以游戏而喜悦的心态写的,是非书斋、非功利的一种状态。当然,他有文学经验,有底线,有积累,有初稿之后的仔细谋划,但是每天写了就贴,这种紧迫的感觉也很重要。“我记忆犹新,一天写6千字一块,可以立刻贴出来,很超长的发挥……”长期的编辑生涯,积累了他对写作样式、方法的疑虑和感受,所以这些在某个特别的时刻一涌而出——也许潜意识里,他希望小说脱离趋同的状态,遇到特别的文本机会,这些感受都表达出来了,因此写作的方式与内容,他都是故意的,故意什么都反着来。
诗人巫昂的“胸闷气短”或可代表一部分读者的感受。《繁花》从开头直到结尾,面貌都那么陌生,叫人不习惯,包括小说最重要的“塑造”,在《繁花》中都消失了,所以,金宇澄非常理解“读不下去”的说法。他截取最贴地的生活面,同时,在年过半百的年纪写作,难免带有人生总结的况味。金宇澄说,“花无百日红”,中国人讲究“一生一世”,很多人生都很平常,很无奈,写过一半后,自己常常被情节打动,觉得难过。
从20世纪80年代走过来的作家,无一不怀念当时的文学氛围,除了空前高涨的文学热情,编辑们给予的指导和帮助也都令人感怀。而作为编辑的金宇澄,穿上马甲隐身网络的时候,他的“编辑”却是一群热心的网民。
“相当于现今盛行‘作品朗读会’的前身,”金宇澄说,网友的作用是朋友,等于欧洲的传统,作家写一段可以读给朋友听,朋友可以逐段、逐日提意见,即时、即兴、及时,这过程和网友反馈相似。旧时代连载小说也那样,天天刊出,天天读者议论,韩国电视剧也是边写边拍边播,甚至随着观众意见变化,这种形式有积极的一面。但这样的写作方式,不适合所有作者。“我是无意中进入并且觉得合适的人,也因为这个网的读者,都很友好,不会骂人,如果有人骂、拍砖,我是写不下去的。每天写一块字,两三千字,最长一天六千字,一整块,有网友看得眼累,为我仔细分行,我一般不理会。”
但是,看到网友的意见:“不要死那么多人,阿婆死得太早了。”引起了金宇澄的注意,《繁花》的绍兴阿婆后来穿好了寿衣,忽然活了过来,开口说话,想吃一根热油条,唱一段民歌,病就好了,蓓蒂爸爸只能退了棺材和坟地……这便是因读者所起的变化。西方小说狄更斯的《远大前程》,也是架不住读者的要求,改变了人物的结局。所有这些体验,对金宇澄来说,是全新的。
“金宇澄的写作缓慢、谦恭,如同一次漫长的等待。……《繁花》新旧交错,雅俗同体,以后撤和迂回的方式前进,以沪语的软与韧,抵抗话语潮流中的陈词滥调。经由他的讲述,一衣一饭的琐屑,皆有了情致;市井与俗世的庸常,亦隐含着意义……”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将2012年度小说家的荣誉颁给了金宇澄,评价他把传统资源、方言叙事、现代精神汇聚于一炉,为小说如何讲述中国生活创造了新的典范。
其实,不止于中国生活,对于中国的城市题材,《繁花》也是一种新的拓展。“1985年我写的乡野小说,等于我是在城里,写乡下事情,乡野经验挥发期。”金宇澄说,中国文学自30年代以来,一直是一个城市化的过程,作者基本是住在城里,书写乡下,如果我们的社会安稳,没有战争,这种惯性也要过渡两到三代人,等作者全部储存城市的经验,才可以成为大宗,也许到那阶段,也会有人像马原那样,住到乡下去,写城市生活,这个进程一旦到了终点,比如普鲁斯特、孙甘露、小白这样的写作个案,才会多一些。“往远里说,城市写作被边缘化很多年,否定城市的意义,但人们却都又进入城市,它一直被评论为腐朽的温床,尤其上海,一直被批判,或给出种种简单化的定论,比如上海的历史很短,原先只是小渔村,但我们知道,上海这几代人,都不可能是这小村子,这小渔民的子孙,不说外来影响,上海文化的构成相当复杂,等于一块压缩饼干,聚结的传统根脉,联系周边苏、杭、江南的千年历史,就等于评论美国是年轻的国家,其实看历史就知道,它包含了英法等等欧洲内容的最复杂的精神元素,包含最不安分的各类人群的基因,而且文学真也不是历史学,不需要千年的积淀,比如用文学写两代人,已经写不胜写了。”
《繁花》的语言特征、散点样式,轻浮与沉重的世相,都得到了读者的认同。有读者甚至说,金老师可以凭此终老了,金宇澄听了有点伤心,但他又觉得,目前确实不可能再写出第二部同类小说了,这也是他为什么反复修改的原因,“因为舍不得,我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这可能是我对小说的个人认识,繁花是自然到来的,自然的机会,很少会再有,感谢上帝给我的机会,得让它更厚实,更充分,才对得起喜欢这本书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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