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很久以来》中有很多的留白,譬如欣慰如何从判处7年有期徒刑转而变为枪决,譬如第八章没有小标题,这是您的刻意留白。为何这样处理?背后应该有更深的意味。 叶兆言:对于我而言,欣慰为什么会被枪毙并不重要,在那个年代很多人就这样死去了。但让人恐慌的事情是,你会突然以荒诞的方式去想一个问题。小说里我特别写到了这一点,有人告诉春兰,要被枪毙的那个人就是她认识的那个人,春兰惊慌失措,她想“如果我去看布告栏,上面有欣慰的名字,她就被枪毙了,如果没有欣慰的名字,她就活了”,春兰的这一眼结果就变得特别重要,似乎这一眼可以决定一个人的死活,决定一个人的命运,这种感觉只有在一个无助、荒诞的时代才可能出现。所以对于我而言,重要的事情不是欣慰被枪毙的理由,将所有的细节写出来并没有什么意思,如果那样去写就是一个纪实的非虚构文学作品。我对这样的写实没有兴趣,因为那样是对故事真正意义的一种转移。我认为最惨痛的是一个人不为什么理由就死去了,它根本就不符合什么逻辑。 另外,我也相信,留的空白多一点,可能读者能够感觉的东西更多,他们有自己的想象力和理解力。在某种意义上,这个小说像画了很多没有尽头的线一样,你如果顺着这条线探寻,你会获得很多很多。 记者:您对传统叙事技法的挑战,和小说中刻意为之的留白,是您对小说技法的要求。您曾多次谈到小说技法与处理的问题。在我看来,“怎么写”是您写作中特别关注的一个问题。 叶兆言:对一个小说家而言,写什么永远是重要的,但不是唯一重要的,小说说到底还是一个怎么写的问题,因此怎么写才特别重要。伤痕小说、反腐小说、现代派小说、现实主义小说等等的概念,对真正的写作者来说是没有多大用处的。对于我这样的作家来说,怎么写永远是第一位的,我想得更多的是如何处理这样的问题。中国当代作家包括世界作家现在都面临的一个问题是,怎样写出好的作品。对于读者而言,你说什么并不重要。今天的读者很忙,很多读者根本就不读你的作品,当代小说家最简单的一件事情就是,你只是为那些愿意阅读你作品的人写作。所以作家千万不要自以为是,不要以为你不写就怎么了,别人不读又怎么了。对于一个热爱写作的人,能写,能让你写,写了还能发表,还能出书,就是天大的幸福。说白了,不是这个时代需要你去写作,不是这个时代缺不了你,你真不写也没什么大不了,你写作,是因为你需要,是因为你热爱,是因为你只能玩这个。 3“我极力写每一部小说,就像运动员一样,每一场球都想打赢” “就像一个漫长的NBA赛季”,这是叶兆言对自己写作的一种描述。这赛季一打就是三十多年,他坦言自己“每一场球都全力以赴”。但他也会有胆怯的时候,他对朋友说:“我一直是个不自信的人,我总有一种担心,怕我的东西别人读不下去,怕别人觉得不好看。”但这也恰恰就是真实的叶兆言,“我极力写每一部小说,就像运动员一样,每一场球都想打赢。我不会向别人说这是我的力作,我只是会不断问自己,这篇小说你是否全力以赴了,你是否没有放弃。作为作者,我只是想让读者认识到自己不认输的心态和自己的技艺。” 对于打完的那场“球赛”,叶兆言说,打完也就打完了。“作为一个真正的写作者而言,他真正在意的是他正在写的东西。对于已经写完的东西,其实也就写完了,只能默默为它祝福,希望看它的人能够多一点。对于我而言,正在写的东西最有趣,没有写的东西更能迷惑人。作家就是这样一种人,他就是贪得无厌,他就想多写一点。” 记者:小说里第二章的开头两部分是对“我”写这部小说状态的描述,我愿意将它想象成您写《很久以来》的真实再现。您也曾说写作对于您而言“就像一个漫长的NBA赛季”,每天早上都会写作,每年都有新的作品问世。 叶兆言:小说里的“我”确实是我真实写作状态的一种再现。现实生活中我是一个活得很枯燥的人,也不擅交际。我很羡慕国外的一些大作家成名以后可以不在乎一切,他们可以拒绝很多。在我内心深处,我也想拒绝很多事情,但有时也还是不能免俗地接受采访,这在我是一种尴尬,我内心其实很排斥这个。小说中也描写了这样的细节,“我”的形象和我本人是相符的。 我现在的状态是勤奋依然,努力是必须的,但产量并没有那么高,上一部长篇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三年能出一部长篇,七八年能出两个长篇,对我而言就是一件太幸运的事了。但这也是一个事实,只要有可能,我就每天坚持写作。除了写作之外,我又能干什么呢? 记者:第二章第二部分您写到一个读者的提问:你为什么要躲在书斋,回避残酷的社会现实。相信这个提问是您写作真实遇到的提问,我想这样的提问可能源自于您的小说题材看起来大多“在过去”,似乎与当下的生活没有那么切近的关系。您怎么看待自己的写作? 叶兆言:小说中“我”调侃了一句:我经常被谴责没出息,躲在书斋里写写秦淮河边的妓女。其实我的小说还真没怎么写过什么秦淮河边的妓女,我倒是写过几篇比较长的散文,谈到了秦淮八艳的意义。秦淮八艳的意义也就是《桃花扇》的意义,我们说这些妓女,说柳如是和李香君,并不是对她们的卖淫有兴趣,要再现她们的生活方式,而是要探讨一个让知识分子会感到尴尬的话题,在亡国的现实面前,她们比我们那些光会说漂亮话的知识分子更有骨气、更讲究“义”。因此,秦淮八艳在中国文化史上是一个沉重的问题,这也是为什么陈寅恪会那么认真地写《柳如是别传》的原因所在。 至于说我是躲在书斋里,这个我认为,小说就是躲在一个角落里写出来的,不这样你又怎么写得出来呢? 熟悉我小说的人,当然知道我有很多小说都是写的现实题材。因此,我没必要去强调自己没有回避现实。有些话多说没有意义,你没有必要像祥林嫂那样喊冤,到处去跟别人解释,说我写现实了,我写了。很可能这只是一种机缘,别人正好看到了你写历史题材的作品,可能那些作品会有更多人关注。事实上我的小说大约百分之七十写的都是现实生活,只有百分之三十写的是历史,也许恰恰就是这百分之三十被别人注意到了,造成了那样一种既定的印象。因此,当听到这样的提问时,我要做的可能不是反驳和辩解,而是要问问自己,你的现实题材小说是不是写得还不够好。 《很久以来》后记(节选) 叶兆言 1971年盛夏某一天,父母从外面开会回来,神色十分凝重。我们家向来吃饭热闹,那天却一声不吭,就听见碗筷在空气中碰撞,大口大口的咀嚼,气氛让人觉得很奇怪。终于父亲开口,说李香芝怎么会落得这样的结局,话音刚落,母亲非常紧张,也许怕儿子知道不好,她瞪了父亲一眼。过了一会,父亲忍不住又嘀咕:“没想到真的会被枪毙。” 李香芝是父母熟人中唯一被枪毙的一位,轰轰烈烈的“文革”中,枪毙现行反革命分子并不稀罕,然而,如果这人碰巧是你的熟人,是你身边曾经相处过的某个大活人,情况可能完全不一样。接下来,他们躲进卧房议论,很显然不想让儿子知道在说什么。作为文艺工作者,我父母的出身和李香芝背景相似,都是1949年前参军,都是文工团员,都是差不多时期参加共产党。他们万分震动极度恐慌,在后来的岁月提到李香芝,忍不住要问一声为什么,都以为很了解她,觉得她比自己更进步更革命,可是突然发现,其实一点都不明白这个女人。 李香芝的故事始终是个谜,文化大革命开始,我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李香芝被枪毙,我已经十四岁。 大约也是在这段时期,有位靠边站的省委副书记像隐居的陶渊明一样,经常溜达到我们家来借书,借阅世界文学名著,他住的地方不远,一借就是一大包书。每次来都会与父亲说阅读体会,聊聊天,讲讲自己的被隔离审查。说那些年轻的造反派折磨人,一点不比万恶的国民党反动派差劲。有一次说着说着,他像小孩子一样哭起来,这给我留下了非常奇怪的印象,不明白一把年纪的他为什么会这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