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快官复原职,平调到外省去当领导。他只是一位副省级干部,还有一位同样靠边站的省长也不止一次来过我们家,这省长就是惠浴宇,货真价实的正省级官员,前前后后一共做过十五年省长,江苏历史上最长的一位省领导。他的显著特征是肥胖和声音洪亮,上世纪三十年代,我的姑夫在南京国民党军人监狱与他一起坐过牢,因为这层关系,因为这段革命历史,母亲托他帮忙开后门,为她单位一位工宣队的妻子调动户口。工宣队陈师傅的妻子在安徽插队,想调到南京郊区去当农民。今天说起来根本不是事,那年头却是很大的麻烦,操作起来非常困难。要说工宣队中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这位陈师傅是文学青年,在我父母隔离审查期间曾偷偷地有过关照,因此他们心存感激,觉得他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对他妻子的调动十分热心。不仅父母热心,赋闲的惠省长也仗义,一口答应帮忙,喊上了当时靠边在家的省公安厅洪厅长,到我们家来一起商量这件事情。 印象深刻的是这位惠省长喜欢爆粗口,领导干部成为老百姓,自有一种平易近人的亲切。在两位下岗官员鼎力帮助下,陈师傅的妻子顺利调到了南京郊区。我重提此事,无非想说明“文革”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走资派必定一直倒霉,知识分子必定被轻视,文化名人都会被别人看不起。事实绝对不是这样,文化大革命是条不断流动的河流,绵延曲折,要拐过无数道弯,每一段河道都不一样,每一段流程都有自己的故事。 因为家庭关系,在“文革”中,我常常可以听见一些文化名人的消息。1966年8月底,作家老舍投湖自杀,当时我祖父正在家里看马克·吐温的《赤道旅行记》,不知道什么原因,七十二岁的老人会突然要看这个,除了《赤道旅行记》,几乎在同时,他还看了《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接下来,进入9月份,天气开始凉爽,又开始阅读雨果的《悲惨世界》。这时候,教育部的造反派贴出了一张四千字大字报,标题是“坚决打倒文教界祖师爷×××”,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字眼说祖父是“横在社会主义大道上的僵尸”,应该“剁成块,烧成灰,扬入河”。四千字小说只是小短篇,四千字大字报贴墙上,会给人一种铺天盖地排山倒海的感觉。堂哥三午将大字报全文抄下带回家,老爷子看了郁闷很多天,他是个讲究脸面的老人,一肚子不痛快,独自关在房间里,痛苦得不愿意出来见人。 士可杀不可辱,如果老人家一时想不开,悲愤也好,羞愧也好,来个自杀了断,不过是在长长一串被迫害致死的名单上加上自己名字。经历了一个多星期的思想斗争,老爷子让另一位堂哥永和陪他去王府井走走,他们去了中央美院,专门溜进去看大字报,那里的大字报很精彩,配上了绝妙的漫画,收藏到今日都是了不得的文物。稍稍有点名气的画家,谁还能没有这错那错,谁都有些丑行罪行,若没有个七八张大字报检举揭发,你都不好意思说出来。然后又拐到文化部,仍然到处大字报,是地方便贴满了,干脆搭起长长的芦席棚供人继续张贴。是个官就得让人痛骂,五花八门的古怪罪名琳琅满目,牛鬼蛇神纷纷上榜,妖魔鬼怪统统现形。所有这些都让祖父大开眼界,一直蜗居在家的老爷子不知道外面世界已变成这副腔调,现在目睹了这么多荒诞,看到了那么多闹剧,原本严肃顶真认死理的祖父,立刻顿悟,变得想不幽默都不行,想不开也想开了。什么批斗会,什么抄家游街,要来就尽管来吧。 我父亲是个右派,是那种老实巴交的右派,真心认罪,认栽,认倒霉。还有些右派不认邪理,一有风吹草动便跟着蠢蠢欲动,譬如父亲的难兄难弟方之先生,在“文革”初期居然也成了造反派,他想为自己正名,结果被逼得真的玩了一次自杀。又譬如上海的王若望先生搞逆袭,胆大妄为地贴出了大字报,要自己解放自己,活生生把罪名越搞越大。“文革”中很多事千万不能太当真,多一事永远不如少一事,所有折腾注定都是让人更吃苦头。“文革”的最大特点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天大的事过去也就过去。记得我在生活的大院里看见的第一张大字报,标题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当然是针对走资派,是革命群众对当官的一种强烈反应,可就在同一个位置,同一面墙上,过了没多久,风向转了形势变了,又出现一张大字报,标题只换了一个字,就是把拉下马的“拉”字,改成了有点拍马屁的“扶”字,两张大字报的作者是同一个年轻人。 出水才看两腿泥,文化大革命中很多年轻人同样也会俗不可耐,并不像想象的那样无私无畏,他们敢造反,敢打,敢砸,敢抢,是因为后面有人撑腰。城头变换大王旗,他们想打倒谁,不是因为有理想,是意识到这个人可以打倒应该打倒。墙倒众人推,说白了一句话,很多人造反就是趁火打劫,跟着风头起哄,在混水里摸鱼。总会有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操纵,呼风唤雨,“文革”开始时我还是个孩子,因此免不了会用一种童年的目光来看待,在一个小孩子眼里,年轻人站在时代风头浪尖上,神气十足风光无限,行为浪漫很有诗意,那些被打倒的走资派,被批斗的文化名人,已成为死老虎或者死狗的地富反坏右,一个更比一个弱智,一个更比一个可怜。时过境迁,风水轮流转,现在回过头看,当年的年轻人再神气再风光,再浪漫再有诗意,仔细想想都脱不了幼稚,免不了俗气,都是牵着线的木偶,玩得再好也只是貌似天真而已。 这部长篇小说接近尾声,读到了林昭的《十四万言书》,读了《祭灵耦文》,看到她为那个叫柯庆施的老男人写下那样的文字,看到她准备以身相许,愿意为柯献出年轻而美丽的生命,幻想着能与他冥婚,让他们的“灵魂而今如何两情缱绻以胶投漆”,我感到天昏地暗,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差不多有两天时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人生难免太多的无法理解,难免太多的不可思议。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一部新的长篇小说终于完成,也许拖得太久,也许想得太多,在后记里已无话可说。很多朋友问起这小说完成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究竟想说些什么,它精彩吗,有读者愿意看吗,和以往作品相比有怎样变化,是不是又属于集体怀旧的俗套,所有这些真说不清楚。好在读者明察秋毫,眼睛总是雪亮,恳请大家能有耐心读一读这小说,试玉要烧三日满,它究竟怎么样,想说什么,精彩不精彩,亲爱的读者,盼望你们能告诉我。 |